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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李舒白回头看她,问:“怎么了?”

  她沉默许久,才静静地说:“我在想锦奴。”

  她五岁时,在街头冻饿欲死。风吹起梅挽致的车帘,她一眼看到了锦奴那双手,于是将她抱回了家。她说,锦奴,上天生你这双手,就是为了弹琵琶。

  她二十岁时,在长安大明宫,用她送给她的琵琶,弹一阙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赐给她一盒松香粉,从她的那一双手渗入的毒,结束了她被梅挽致多延续了十五年的生命。

  黄梓瑕伫立在树下,轻声问:“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是没有结局?”

  “谁说没有?让凶手知道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之后永远生活在噩梦之中,也算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了吧。”李舒白说着,又摇头说,“不过,她当初既然能将幼小的女儿从身边抛开,这回,也必定能将她从心上抛开。一个能在宫廷中活得这么好的女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失败。”

  “而陈念娘,虽然她诱使仇人犯下杀女的罪行,报复算成功了,但估计也将会一生一世活在良心的谴责中吧。”黄梓瑕轻声说,“而王皇后,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不是吗?至少她无论多么厉害,也毕竟无法忍住为逝去的女儿崩溃落泪。”

  阳光透过青碧树枝,稀疏地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这温和的阳光黄梓瑕想起那个以温文和善著称的皇帝。

  当时,在灵堂之外,李舒白说起这个案件,并暗示凶手可能就是王皇后时,他只侧目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合上眼,缓缓说:“若是皇家脸面不失,没有外人知晓的话,皇后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会加以惩戒。”

  所谓的十二年同寝同食恩爱如民间夫妻,在京城纷纭的“皇帝崇高、皇后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击——没有哪个皇帝会容忍自己与皇后彼此是这样的地位。

  天家夫妻,宫廷帝后。

  黄梓瑕望着头顶的阳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说:“你还不开心吗?”

  黄梓瑕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他。

  “皇后性格强硬,近年来颇多干涉朝政,又时常滥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帮助皇上,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惩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皇上真的相信我说的,我是黄家远方亲戚的事情吗?”

  “相信不相信不要紧,但皇上既然已经允诺,不日定会下旨,重新彻查你家的冤案。到时候,我会亲自带你去蜀地。”

  黄梓瑕听着他平平静静的口气,却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胸口一时窒息。

  蜀地,她父母亲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将回去那里,去推翻那个铁案,洗血自己身负的冤仇,挖出那个凶手。

  一种又痛快,又苦涩的感觉,从她的心口缓缓涌出来,让她在这样的初夏天气中,带着迷离的晕眩,呆站在他的面前。

  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感伤。

  十八 水佩风裳

  当日下午,宫中传来消息。王皇后因堂妹去世,哀痛成疾,被移送至太极宫养病。宫中事务由赵太妃与郭淑妃代为处理。

  “自高宗与武后移居大明宫之后啊,太极宫便一直闲置,只有几位年老太妃居住。如今王皇后被送至太极宫独居,据说呢,是王若之死不祥,所以王皇后才被皇帝送去离居,相当于是迁居冷宫了。”

  夔王府的那位卢云中卢小公公依然对于宫闱秘事充满了兴趣。在王府宦官一起用晚膳时,兴致勃勃地点评着天下风云。

  “世上哪有皇后幽居别宫的事情啊!”

  “哎你别说,汉武帝和陈阿娇不就是现成的先例么?”

  “依我看啊,王家这回,真的是糟糕了!”

  黄梓瑕漫无情绪地收拾了碗筷,站起身送去厨房。

  “哎哎,崇古,那天你不是跟着王爷去王家前去祭拜那位王若姑娘了吗?你快点说一说,据说当天皇后哭得鬓发凌乱,面无人色,是真的吗?”

  黄梓瑕“啊”了一声,慢慢地说:“是啊,王皇后很伤心。”

  “听说你在灵堂上还替女尸戴手镯了?哎哟……你还真是令我们敬佩啊!”

  “嗯。”她对众人敬畏的眼神视而不见,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王家的下人有没有说其他的?京城传说是怎么说的?”

  “没啥啊,这不还是你揭发的案件吗?王家姑娘身边的那两个丫头和庞勋残部勾结,然后害死了王家姑娘——哎,不是传说此案是你破的吗?你赶紧给我们讲讲详细的情况啊!”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端着碗赶紧回头就走。笑话,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编圆一个闲云冉云杀害王若的故事?

  她把碗筷送到厨房,刚刚出来,就被门房叫去了。

  如今刚刚跟着王皇后移居太极宫的大宦官长庆来了。

  虽然沦落到了太极宫,长庆眉间似有隐忧,不过那种宫中数一数二大宦官的气派还是一点不少,微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杨公公,皇后殿下召见你,说有人想要与你一叙。”

  “哦,好的,公公稍等。”黄梓瑕不敢怠慢,赶紧跑回自己房中换好衣服,就在走到半路时,她驻足想了想,终于还是拐了个弯,先去了跟李舒白说一声。

  夏日渐热,李舒白如今经常在临湖的枕流榭中。

  黄梓瑕过去时,他正一个人望着面前的小湖。初夏的湖面,高高低低的荷叶舒展在水波之上,在刚刚亮起的宫灯光芒之下,荷叶上仿佛蒙着一层晶莹的银光,仿佛积了一层薄雪或淡烟,朦胧幽远。

  她站在对面,遥遥望着他,还在想是不是要过去特意说一声,却发现他已经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于是她隔着小湖向着他行礼,准备离开,却发现他微抬右手,作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黄梓瑕迟疑了一下,但想想毕竟还要靠他发薪俸的,于是赶紧跑过去。

  “天将晚了,要去哪儿?”

  “皇后派长庆召见我,说是有人要见我。”

  “哦。”他平淡地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她离开。但就在她刚刚一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忽然觉得膝盖后方被人一脚踹中,右脚一麻一歪,整个人顿时控制不住重心,扑通一声,倒栽葱般扎进了荷塘中。

  幸好荷塘并不深,黄梓瑕又熟悉水性,她挣扎着爬起来,站在荷叶堆中仰头看着上面的李舒白,郁闷地问:“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负手站在岸上,不言不语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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