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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不算什么大事……”皇帝怒极反笑,冷笑着转头看王皇后,“只是你们都没有料到,朕竟如此爱惜她。十二年来,她从一个王府承徽,到宫中王昭仪,又到王德妃,最后竟然诞下皇子,成为王皇后!”

  黄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后,望着坐在那里的王皇后。

  十二年来人生剧变,她青云直上,从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来也算艰难,可偷来的东西,毕竟要还回去,一夕之间被颠覆后,却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泪纵横对皇帝说道:“臣……当时真是万万没想到……会有如今这一日!自皇上登基之后,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受封皇后之时,臣更是寝食难安,数年来日日夜夜备受煎熬,只怕事情败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过,皇上,臣自知万死,但请皇上体念皇后亦是为臣所胁迫,后来更是骑虎难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说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若你们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会在十二年后,还要再上演同样一场李代桃僵的戏?你们真当朕容易被你们蒙蔽?”

  王麟顿时悚然,浑身冷汗,身如筛糠,不敢在说话。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喑哑缓慢,轻轻说:“此生此世,能遇见皇上,便是我最大的幸运。这十二年来我纵然日夜担忧,怕皇上得知真相后厌弃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时,我又何尝不自觉庆幸?”

  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轻颤,呜咽中抬眼望着皇帝,眼中清泪缓缓滑落,如晶莹明珠滚过她如玉双颊:“皇上……十二年来,虽然我在深宫冷清寂寞,身边群狼环伺,但皇上待我更胜民间恩爱夫妻,我人生如此幸运,以至于妄想为我自己宫外的女儿也安排一个像我一样的好归宿……我只想着,这样一来,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这一回便完结了。我一定会在雪色出嫁之后,忘却一切前尘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们分明知道,从她将女儿召回身边开始,这才是她与以前的人生又重新联系,无法断绝。

  然而,他们只是局外人。

  他们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动摇,然而十二年来,与王皇后出则同车,入则同寝的那个人,却无法不被王皇后说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只一瞬间,那个因亲手杀死自己女儿而难以自抑的女人,已经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个以“尚武”为名的王皇后,美丽,残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经过精确计算,从不浪费,从不落空。

  而皇帝望着面前珠泪涟涟、眼圈通红的王皇后,顿觉心口涌起无力的感伤。

  多年来,他与她荣辱与共,携手望着天下万民。他依然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抱着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颜,也记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靥,还记得自己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时她脸上疲惫的微笑——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终于站起来,他向她走来,一步步,缓慢而沉重,说:“你刚刚,太过失态了。”

  王皇后凝视着向自己走来的皇帝,脸上渐渐漫上凄苦悲哀的神色,终究还是低头说:“是……”

  “你是王家长房庶女,在朕身边十二年,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来端庄自持,怎么今日会在族妹的灵前这样悲痛过甚,以致为鬼魂所迷因此胡言乱语?”

  王皇后愣在那里,许久,脸上终于缓缓滑下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傲气凌人,倾绝天下的女人,无论是真是假,她虚弱而无助,一时间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着皇帝的下裳,捂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扯了起来。她纤细而苍白,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却终于借着他的力量,重新又站在了人前。她与帝王并肩站在一起,即使脸上还带着泪痕,却依然有一种多年久居人上而养成的傲气,不自觉地散发出来。

  黄梓瑕冷眼旁观,看着这个精确规划好一切动作与情感的女人,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也许刚刚她那种崩溃失态的时候,反倒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着她的手,虽然尚不自然,但毕竟还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从王麟、王蕴与李舒白的脸上扫视过,最后落在黄梓瑕的脸上,缓缓地说:“此事以后若再有人提起只言片语……”

  他的声音顿了许久,终于重若千钧地落了下来:“便是罔顾皇家颜面,意图与朝廷过不去!”

  堂上众人都是噤声,不敢说话。

  皇帝抬手向王皇后,帮她将蓬乱的鬓发抿到耳后,又携住她的手说:“回去休息一下,我让太医给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过度疯魔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她迟疑着,低声答应。

  “走吧。”

  帝后如来时般携手而出,只是王皇后脚步稍显凌乱,而皇帝一步步将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门前,皇帝回头看了一眼闲云与冉云,示意王蕴。

  黄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后,在这样一个案件真相大白却又悄无声息结束时,感觉到了淡淡的悲哀与莫名的惆怅。

  李舒白回头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黄梓瑕跟在他的身后,随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经过王蕴的身边时,她听到王蕴的声音,低若不闻地在她的耳边响起:“为什么?”

  她心口猛地一跳,转头看向他。

  一直温润和煦,如行春风的王蕴,此时却用一双极幽深的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一字一句地问:“我们王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黄梓瑕只觉得在他目光的逼视下,自己的胸口一片冰凉。

  但她只能咬了咬牙,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无论死去的人是歌女,还是乞丐,无论凶手是帝王,还是将相,我只求说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对得起自己的心。”

  说完,她转过头,逃也似地出了门。

  然而,就在逃离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谓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么?

  难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愿意嫁给他,以至于让他沦为京中笑柄的那一桩?

  她顿觉心惊,后背有薄薄一层冷汗渗出来。但随即,她又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她曾让王蕴如此蒙羞,若他觉察自己是黄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到现在?

  就算他真的已经认出,但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强硬揭穿她。

  何况,就算他真的认出,那又怎么样。她很快便要离开京城去蜀地,到时候,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后,她能不能回来,也是难说。

  无论如何,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这样的心力交瘁中,她实在无力顾得上这个。

  王家大门口已经传来喧哗,那是锦奴的尸体,按照原来的计划,依然被运送往琅琊王家祖坟,风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口高大的柏树下,望着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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