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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他看着仍然昏迷的儿子,他竟从不知道,这个从小冷静自持的儿子,还能够为了一个女人,拼成这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真的爱燕燕爱到连性命都不顾的程度了吗?

  韩匡嗣默然想着,他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父亲也不是,可是为什么到这个孩子身上,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德让太过爱燕燕,还是他因耶律贤背叛这事产生的怀疑,对自己这十几年心血错付的绝望?

  可是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不都是这么从希望到绝望,从绝望再面对,再度怀着希望一代代传播种子,努力守护,不肯放弃,也因此不管世界如何天翻地覆,汉家的种子,却生生不息。

  韩夫人见他进来,愤然道:“那个人走了?哼,他居然还有脸来。”

  韩匡嗣不得不道:“那是主上,你说话小心些。”

  韩夫人“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夺人所爱,不是好汉。亏得德让把他当好兄弟,做出这样的事情,居然还敢假惺惺地过来,哼!”

  韩匡嗣看着韩德让,叹息:“我也想不到,德让竟然会为了燕燕如此拼命。”

  韩夫人理所当然地说:“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拼成这样才是真男人。不愧是我的儿子!这件事,我就说他没错!我们契丹好男儿,遇到这种事还能忍,还算个汉子吗?”

  韩匡嗣心有触动,看了看韩夫人,苦涩地道:“可他是我韩家的儿子,他应该留着有用之身,做更重要的事。”

  韩夫人冷笑:“做人总得有点血性,要没点血性,还能指望他在重要的事情上有担当吗?”

  两夫妻正在相争不休,却不知道韩德让已经醒来,只是他此时伤重不支,脑子里仍然昏昏沉沉的,只能听着父母争执,却是连手也抬不起来,用尽全力,也只发得出一声“呃”来。

  韩夫人却已经听到了声音,惊喜交加地扑到他的床头,叫道:“德让、德让,你醒了?”

  韩德让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从一片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首先看到的是韩夫人惊喜交加的脸。

  韩夫人稍抬起韩德让的头,给他喂了水,柔声道:“来来来,先喝口水,你哪里痛,哪里难受,告诉娘,啊!”

  韩德让喝了两口水,缓缓转头,看到身在自己的房间中,站在旁边的是母亲、父亲和侍从,却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声音微弱而嘶哑:“燕燕……”

  韩夫人扭头拭泪,强笑道:“燕燕没事,德让,就算有什么大事,都来得及。等你伤好以后,你想做什么,娘都帮你。”

  韩匡嗣皱眉:“夫人,你这话——”

  韩夫人却沉下了脸,指着门口道:“你出去,儿子还伤着,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韩匡嗣无奈,只得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韩夫人坐到韩德让床边,道:“别理你父亲,德让,这件事你做得很对,是我们契丹好男儿的作为。燕燕在她自己家里,放心,是你的好姑娘,到了天边也是你的。她现在还没嫁,就算嫁了,咱们也能把她抢回来。”

  韩德让心中一热,讷讷地说道:“母亲——”

  韩夫人按住他:“你别动,你现在有伤,小心伤口挣破就不好了。儿子,我告诉你,天塌下来有娘在,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倒一个男子汉。只要有命在,什么事情都不晚。”

  韩德让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刚才韩夫人叫韩匡嗣出去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韩匡嗣看了他一眼,他懂父亲的意思,若是换了从前,他会出言让父亲留下来,他知道父亲有话想对他说。可是此时,他不想听,不想再当那个听话懂事、牺牲忍耐、承担家族责任的好儿子,不想当那个父亲寄予家族全部希望的好儿子。

  此刻他只想在母亲的身边,听她说那些他素日不以为然,认为只是热情上头而不管后果、一味偏心宠溺的话。以前他是以容忍的心去看待母亲的言行,觉得自己比母亲更成熟,更懂得怎么做。母亲的思维是单纯的,被他们所保护着的,甚至她以前那些过于关爱的言行,也让他觉得有些避之不及。

  然而这一刻,当他似乎对自己前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感到完全是错误的时候,母亲这种质朴的、完全是非理性的关爱,却让他忽然觉得可以把这么多年肩上的担子完全抛掉,可以任性一回,自我一回。

  他从小就是一个小大人,没有真正做过一个孩子,而此刻,他累了,想当一回孩子了。

  他躺在那儿,内心却并不似表面这样平静,这一刻他的内心,对自己是深深的厌弃和绝望。

  §第91章 苦命鸳鸯3

  他的长兄出世的时候,家族中正面临变故,所以从小就托寄在外祖父家中,被教导得像一个典型的契丹汉子,等到接回来的时候,父亲用尽办法也不能让他达到自己的期望。所以韩德让就成了父亲寄以重望的儿子。

  从小到大,他崇拜父亲,敬仰父亲,模仿父亲,听从父亲的安排,在别的孩子出去玩的时候,他在学习,他在听着家族的历史,他知道自己将是承担家族重望的孩子。

  祥古山那一夜,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小皇子,从此他生活的重心就只有小皇子。他牵着他稚嫩的手走着,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在他半夜梦醒的时候安慰他,在他病发痛苦的时候感同身受,为他殚精竭虑地在暴君和太平王手底下活下去,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拉拢人手,为他谋夺皇位,为他出生入死。

  有时候他也觉得承受不了,他没有无忧的童年,没有飞扬的少年,也没有激情的青年,他的生活中只有小皇子。

  是燕燕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让他的生命开始为除了小皇子以外的另一个人而担忧、心动。

  他这短短二十多年,一直为了责任而活,而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想法和快乐。同样,耶律贤也是自四岁以后,就是为了责任而活,为了皇位而活。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一种是像他们这样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另一种就是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而活的人。

  但是燕燕,却是不一样的。这个少女鲜活的人生,是为她自己而活,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纯真自然而充满活力,这种活力,是他和耶律贤所不曾有过的。

  一直以来,他所有的目标就是帮助小皇子登上皇位,推行新政,但这一切完成以后呢?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过,等小皇子登上皇位以后,怎么办?帮助他继续推行新政,实现所有汉臣向往的“化胡为汉,天下大同”。但是,再然后呢?

  他每每想到这里,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这一段人生苦旅,他走得太久太久,久到甚至忘记为何而行,何时而止。

  直至认识燕燕以后,他才有了新的想法,或许,等到小皇子登基以后,他就可以为自己活一回吧。他和燕燕结为夫妻,然后生下孩子。将来他一定不会让他的孩子从小就承受家国大业的负担,他一定要使劲地宠他或她,把他们宠成像燕燕那样无忧无虑的孩子,甚至是——无法无天的小浑蛋。

  他的祖辈、父辈受过太多的苦难,他只想他的下一代,能够像燕燕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一生。

  他对未来开始有期许和盼望,想象着新帝继位、新政实行以后他全新的开始。

  可是没有想到,在他以为忍耐即将结束、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他却迎来了最可怕的噩梦、最寒彻骨髓的背叛。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以来,那个人在他面前的深情厚谊,那份推心置腹的诚挚信任,难道都是假的?都是装的?他为什么要夺他所爱?为什么在他以为可以共庆成功的时候,给了他这狠狠一刀?

  他甚至不能恨自己看错了他。在父亲把那个孩子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个四岁的孩子,这些年来,是他们描画了他,培育了他,成就了他。他是在他的精心呵护中,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一刹那,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错的?他所忍耐所坚守的,难道都是错的?他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隐忍筹谋,教他帝王心术,最后换来的是他得偿所愿以后,首先一刀刺向他。

  他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小弟弟,可是他早就长大了。他一直以为他足够了解他,可是他却长成了他想象不到的样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是父亲一开始判断错了,还是他这些年以来做错了?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如果他由他父亲安排的前半生都是错的,那么,就让他抛开一切,重新听从自己的心去过另一种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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