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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在古代也曾经历过漫天飞雪的日子,可是在那个世界,我虽有眼睛可以看,却被太多的俗事牵绊住,根本无法为那样的美景停留。而在这个漆黑的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微妙且生机勃勃,就连雪花落在衣领上的声音,风将雪花吹离飘动轨迹的声音,雪在脚下慢慢融化的声音,都能听得那么清楚。

  “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曾几何时,在撕裂我所有神经的感情煎熬中,在尔虞我诈的包围中,我已忘记了幼小的我在阅读《小王子》时略带迷茫的感动和轻叹。不过,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Blue Cheers是一个外表不起眼、却在洛桑很出名的餐厅。餐厅中有着温馨的气氛,尤其是在节日气氛浓厚的平安夜。店中缓缓流淌着朴素却耐人寻味的音乐,哥哥一边扶着我,一边念叨着,因为圣诞将至,所以店中有了怎样怎样的改变。

  Blue Cheers里的包厢都是半包式的,墙壁带着古木的香味,外面包裹了一层粗糙却有着柔和触感的墙纸。店中的客人抬头能看到同一片天花板,闭起眼能听到同样温和柔软的音乐,却又不会相互打扰。

  我一边被哥哥扶着坐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椅子上,一边听着阿姨略带叹息地将宇飞从轮椅上扶下来,轮椅的轴承间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刚开始发现柳岑枫返魂时,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坠崖的冲力让宇飞的灵魂脱离了那个身体,回到了这个世界。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宇飞还是没有醒来,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这不禁让我感到沮丧。但沮丧的同时却又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安心,聂宇飞,这个名字已经在我心底形成了一种禁忌。无论是在哪个世界,唯有他是我不能杀、不能背弃、却也畏惧靠近的存在。我宁可两个空间永远只有单纯善良有些早熟的飞飞,也不想再看到偏激难测甚至接近人格分裂的柳岑枫。

  是的,人格分裂。宇飞当年在任尧这个躯体死的一刹那,由于太深太执著的恨意,所以附在了因毒入心脉而休克的柳岑枫身上。与我进入临宇的身体不同,他在魂魄附体的一刹那,接收了柳岑枫所有的思想和记忆,甚至是他统一天下成为星魂的野心。

  宇飞只为复仇而活的信念,对这个世界的憎恨,和柳岑枫渴望统一伊修大陆的欲望糅合在一起,成为了一种近乎变态的偏执。这就是当年,在得知自己仅有一两年的寿命时,而拉着既是他所爱之人又是他最强劲对手的我一起殉葬的柳岑枫。

  这样的宇飞,太可怕了。我无法分清露出妖艳绝美笑容的灵魂,究竟是宇飞还是柳岑枫。无法确信,如果回到这个世界,他会不会舍弃所有,包括亲情,而成为新时代中的恶魔。

  所以阿姨,对不起了!我知道你是那么的渴望宇飞睁开眼叫你妈妈的一天。可是,我宁愿让这个世界的宇飞一辈子沉睡着,也不想让那个世界单纯快乐的飞飞消失,更不想让你从柳岑枫的灵魂中,看到宇飞当年的伤痛绝望和扭曲。

  Blue Cheers里人满为患,如果不订位子很难等到进餐。尽管如此,店中还是弥漫着一种悠然宁静的气息。虽然我无法看到,但可以相信,这里的主人一定是个很有格调很有品味的人。

  我们说着话,吃着精致的圣诞套餐。看不见点心餐具的模样,但中西合璧的圣诞套餐,吃起来却很美味。鲈鱼片塞进嘴巴里能感受到它慢慢化开,鱼香渗进唇齿的过程。我毫不吝啬地大加赞叹,在异国他乡能吃到这么有家乡风味的平安夜餐点,就算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蓝蓝你不知道吧?”哥哥神秘地笑道,“我也是上一次和同事来吃才知道,原来这个店的老板是个中国人,而且……原籍就在上怀。”

  我微微一愣,上怀啊……那个对现在的我来说,如此遥远的地方,那个我几乎以为承载和抽走了我所有喜怒哀乐的地方。现在从哥哥口中听来,却有种微妙的怀念。像是春笋慢慢在雨里发芽的感觉,看不见,听不到,却奇异地迅速生长。

  那里毕竟是我的家乡,就算有再多痛苦的残留,有至今不愿面对的人,那里毕竟还有我的父母和朋友,乃至我年少时最单纯美好的回忆。

  远远的地方传来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听到,或者说有心去听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你这小子,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幸好我预留了位子给自己,否则你来了也没地方坐。”

  “我不吃也无所谓。”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等到你来,怎么也要让你见识下我这两年在这里的成就。喂!笑什么笑!这家店可是我不靠我家老太婆一星半点,自己打拼出来的。同你们几个在祖荫下吃饭的小子根本没可比性!”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发笑的是一个略显低沉,音域很阔的男音,“不过这店确实不错。”

  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能在瑞士以英文名字命名的餐厅中,听到两个用中文交谈的男声,而且用的还是含着家乡气息的略带翘舌的口音,本来该是件很温馨的事。本来啊……

  “蓝蓝,你有没有听到,刚刚走过的那两个人好像在说中文。”哥哥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兴奋。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游子思归的心情。

  我慢慢拨动着手里的勺子,快半年了,漆黑的世界第一次让我有了几分焦躁。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远,确信不可能被听到了,我开口道:“哥,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啊?”哥哥嘴里还含着食物,诧异道,“这么快就吃饱了,阿姨还没吃完呢。”

  我略微皱了皱眉说:“那就再等会儿吧。”然后,静默下来。

  一直以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接收了这么多奇妙的声音,就算不能在短时间内忘记他的长相,至少也该忘了他的声音。原来,原来啊……这么多日复一日的黑暗,还是抹杀不了他的存在。

  原来当年所受的伤,当年在心底烙下的那个印,竟是如此深。深到,即使已过了三年,我还是无法遗忘。不能肯定还有没有爱恨,却能肯定,痛依旧存在。

  不知道自己在黑暗和沉默中过了多久,我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我无法说明脚步声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我还是能清楚地肯定自己的直觉。

  近了我才感觉到,这一次的脚步声有些凌乱和急促,连带着刚刚还沉稳,甚至略带着死寂的呼吸声也变得慌乱急切起来。

  “喂!你不用这么急吧!我也只是偶尔瞄到过这个名字,并不确定是不是……更何况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他不常来的……”

  我耐心地等着他们走远,然后用坚决、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哥,我们走吧。”

  哥哥还没说话,阿姨已经笑道:“走吧,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蓝蓝是等不及想去街上体验一下外国节日的热闹了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站起身来。在哥哥扶住我的瞬间,道:“哥,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有后门吧。”

  “嗯。确实有,不过出去后是个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所以很少用。”

  我点头道:“哥,我们从后门走吧。”Blue Cheers的费用都是在点餐的时候结清的,这也是承袭自中国某些中低档餐厅的制度。

  “蓝蓝,你……”

  “哥。”我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们从后门走吧。”

  这半年来,常说我越来越深沉难测、也越来越拿我没辙的哥哥,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

  我在哥哥的搀扶下行走在清冷的小巷中,巷中的雪显然无人清扫,所以厚厚地堆积着,只除了几块大概是别人家门前的小空地,踩下去才没有吱吱的声音。

  阿姨忽然赞叹道:“如果不是蓝蓝非要从后门出来,我们也看不到这么多月光下的雪。”

  哥哥连忙应承道:“是啊!想不到普普通通一条小巷,加了点月光,加了点雪,就变得这么漂亮。”

  我只能听,只能想象,却看不到此刻我们置身在怎样宁静优美的景色中。但我没有什么遗憾,唯一渴望的,是那个青衫银丝的男子,如果此刻正站在巷口的转角,等待牵起我的手,该有多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看似从容的态度逃跑,然后在这样清冷的月光下,怀念另一个世界与我咫尺天涯的男子。我一直在想办法让哥哥抹掉一切可以让他找到我们的痕迹,但这并不代表在被他找到的时候我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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