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楚湘云 > 清风吹散往事如烟灭 | 上页 下页
一〇二


  初春的天仍是冷峭,故而在周围摆了不少炭盆子,上好的木炭加上露天的关系,不但不觉得熏人,反而沉淀了杂七杂八的味道,越发显得梅花水仙的香味清逸悠远,直渗进人的心里去。戏台离得远,又没有麦克风,仅把咿咿呀呀的唱段当作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倒是极衬眼前的风光。如果能有一根魔杖,轻轻一点,化去这份喧闹杂乱的人群,只留下几个,大家席地而坐,开怀畅饮,该是何等快乐!

  老太太身边特别多放了几只炭盆,楚言的身前背后不远之处就各有一只,暖烘烘的,令她因为无聊变得木然的神经更加放松,几乎要沉入睡乡。

  一手轻轻捂住嘴,悄悄打了个呵欠,趁机提醒自己,万一睡着,以后就不用在这里混了。得找点事儿做,万一真地睡着,洋相可就出大了。眼珠子乱转,瞟到自己身上。

  入宫前,老太太给楚言做了一件白地滚红边的衣裳,直说好看,这次回来,又按差不多的样子给做了一身,亲自挑了花样,让身边两个女红好的丫环绣上几枝红梅花,盘花扣也是几朵红梅,还特地绣了三块同款的帕子。她很喜欢这件衣服,更感激老太太的疼爱,今天特地让秋禾完全按老太太的意思给她装扮起来,讨老人家欢喜。

  此时目光一转,见众人聚精会神地看戏,放下心来,悄悄拉下襟边掖着的帕子,在膝上叠老鼠玩,却不料她的所有小动作,一点不落地落进了一双美目。

  那人冷冷地轻哼一声,暗起轻视之心,悄悄盘算如何让她出一个丑。

  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楚言一惊,双手一扯,小老鼠被毁尸灭迹。

  原来一折戏已经唱完,二太太满脸堆笑地请几位年长贵妇点戏。

  众人还在谦让,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笑,高声说道:“我听说佟姑娘曾几次在皇阿玛面前唱歌,闻者无不称好,想来必是比台上这些戏子唱的有趣多了。不知我们今儿个有没有耳福?”

  二太太脸上一僵,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温宪公主坐得离老太太不远,她本是最温良恭谦的性子,万事无可无不可,唯独与楚言投契,此时皱了皱眉,劝道:“八嫂,今儿是老太太——”

  老太太对温宪公主安抚地笑笑,问楚言:“丫头,你就会唱两首儿歌,也能让皇上说好?我不信!”

  楚言赔笑道:“孩儿在家时听人家唱歌,记了两首,那日淘气唱了出来,皇上和阿哥们不曾听过那曲子和词,说了句新鲜,哪里是说我唱的好,不想今日被八福晋拿来取笑。”

  八福晋满面喜色,点头笑道:“京城里戏班子不知多少,会唱曲的比比皆是,唯独新鲜的词曲难得,诸位说,是不是?今儿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我们也想跟着沾点儿光,饱饱耳福呢!”

  佟家的女眷都有些不满,却不好说什么,只因佟家的老少爷们都与八爷走得很近,说什么都会让人看了笑话去。

  八福晋抿嘴一笑,一边命人去把琴师找来,一边对楚言说道:“这庆云班的琴师,极是有名的,不论什么样的谱,看过就能一点不错地弹出来,定能为姑娘的歌增色不少。”

  楚言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盈盈起身,对老太太一拜,吟吟笑道:“八福晋的提议极有道理!孩儿此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有一切皆赖家中扶持,长辈教导。今儿老太太寿辰,孩儿想要拿出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孝敬,也只有一两首歌了。唯一惭愧,老太太太太和诸位福晋才闻仙音,却要受魔音穿耳之苦。”

  佟家女眷这才放心下来,老太太和几位太太眼中流露赞赏之意。

  楚言这才转向八福晋,笑道:“八福晋为楚言找的琴师必是极好的。只是楚言虽然会唱曲子,却不会记谱,此事还需请八爷帮个忙。楚言两次在皇上面前唱歌,八爷都在场,听说八爷最是博闻强记,于曲谱更是过耳不忘,或许能将谱子写出来,交于琴师。”

  老太太笑道:“如此说来,只好偏劳八爷了。佟安,你过去问问八爷。”

  楚言说出“八爷”二字,八福晋脸上笑意顿失,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佟安过去凑在八阿哥耳边说了几句,八阿哥含笑点头。

  不一会儿,佟安走回来,笑着回道:“八爷说,难得老太太太太福晋们好兴致,更难得姑娘一片孝心,姑娘唱过的歌,倒是记得两首,写谱怪麻烦的,情愿凑个趣,为姑娘伴奏。”

  就见八阿哥对这边微笑示意,站起身,走到空旷之处,不知何时已将箫拿在手中。

  男宾那边似乎也已得到消息,许多人都是又惊又喜,一脸期待。女宾们更是交头接耳,暗暗留心佟家诸人和八福晋的颜色。

  八福晋强作镇定,脸上仍挂着笑,却已经很勉强。

  老太太笑道:“丫头好大的面子,放心去吧,八爷的箫是极好的,你唱的不好也没人发现。”

  在数人善意的笑声中,楚言缓缓往前走了一段,与八阿哥遥遥相对,敛衽微福。

  八阿哥微笑颔首,将箫举到唇边,一双眼睛却柔柔地望住她。

  楚言猛然一惊,当着这么多人,她在玩火呐!再也不敢看他,暗暗叹了口气,带笑看向老太太的方向。

  《在水一方》的曲调响了起来,脑中突然出现中海的水面,一只小船一个人,白衣飘飘,目光如水,渐渐忘了眼前的尴尬,柔声唱了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一曲终了,众人如痴如醉,尚未反应过来。

  楚言稍微喘了口气,就听箫声一转,竟是《一剪梅》,忍不住一眼瞪了过去。还在草原的时候,有一次她无意中哼起这首歌,被他听见,说曲子好听,不知配的是怎样的歌词。她随口唱了两句,突然想到这歌词也太深情了一些,还不把他美死!连忙住口,嗯嗯地糊弄过去,任他好话说尽也不肯再唱。谁知,这人狡猾,暗暗记在心里,竟在此时奏了出来。

  八阿哥目光含笑,眉毛微微一挑,竟有几分顽皮得意。

  楚言一时之间,玩不出花样,只得老老实实按记得的歌词唱了出来: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遍

  冷冷冰雪不能掩没

  就在最冷 枝头绽放

  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马车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有极轻微的颠簸。

  八阿哥双目微合,脑中的景象仍定格在那一瞬间。空气中浮着梅花的暗香,远处桃李缤纷,近处的她有白梅的高洁,有红梅的动人,怡然而立,合着他的箫声婉转歌唱,瞥来的一眼中有两分气恼三分嗔怪五分羞涩。他的心便在那一刻永远地酥了软了失了。

  “真情像梅花开遍,冷冷冰雪不能掩没”,“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这就是她当日不肯告诉他的秘密么?他心中满是欢喜,快活得溢了出来,嘴角幸福地翘起。

  全然不知对面坐着一人,又气又恼,已经掐断了两根长指甲,差点咬碎一排银牙。

  终于,她再也等不到回府,冲口问道:“你何时与那个丫头勾搭上了?”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么嘶哑破碎,是她的声音吗?

  他蹙了蹙眉,象是美梦被人惊醒,有些不耐烦,睁开眼,冷冷地望过去,淡淡道:“不是你逼着她唱歌的么?她唱了,倒让你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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