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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他哭了?

  他眼中分明带笑,半滴泪也没有,我在那里木然地看着段月容,眼睛不停地眯着,而他也是不停偷眼看着我,笑意更浓。

  你笑吧,反正到时查出来你是个男子,倒霉的是你,你就笑吧你,我用唇语对他说着。

  这时火把下几个女子扶着一个不停抽泣的寡妇走出祠堂,正是段月容平时在绣房讨教绣花技巧的那位牛哥二嫂,她两只眼哭得就跟核桃似的,人不停地发着抖。

  “牛哥二嫂,别难受了,我爹非得给那二狗子一点颜色看看,还敢明目张胆看女人洗澡,反了天了他。”于君翠花大声嚷嚷着,大手掌一挥,围观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她看到她的三个弟弟和我们,立刻虎着脸跑过来:“你们三个这么晚没睡,在这儿干吗呢?”

  三个毛头小子明显害怕了,怯懦着:“姐不也没睡吗?”

  这时,族长着人叫我们进去,三个小子立刻拉我和段月容一家三口进了祠堂,不理君翠花在后面瞪着眼。

  我们跪在堂下,说明了事由,族长老爷本来拧着的眉毛更拧了起来,一拍椅子扶手:“深更半夜,莫问先生打他家娘子,是在屋里打还是在屋外打?”

  “屋里打的。”龙道大声说道,看着我一脸鄙夷:“爹,你看他把他家娘子打成什么样了?”

  我那娇弱的妻在堂下不停地悲伤地抽泣着,抽动着略显健壮的肩,露出一条红痕,族长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头痛地说道:“莫问先生你今天就在祠堂中跪一宿吧。”

  我正待辩解,那族长一指那三个少年,加了一句:“你们三个也陪着他跪一晚。”

  “为什么,爹?”三个少年大叫起来。

  “还为什么?君不闻半夜三更擅闯民宅,非奸即盗,就算我们君家寨有不杀耕牛,不打老婆的习俗,但莫先生是外乡人,不懂寨规,再说他们夫妻俩的事与你们三个人何干了?还问为什么,平时不好好读书,种地也尽偷懒,平日里看在你们早死的娘,总是训训罢了,今天还要作出此等无耻之举,你们三个实在太过分了,丢尽了我君树涛的脸,平日里仗着你们几个的爹,我是族长,便嚣张跋扈,不思进取,长此以往,定然胆大包天,再过几年做出像锣锅子一般扒人坟头之事,指日可待了。”族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三个小子傻在那里。

  好,果然铁面无私,然而我还是觉得委屈,我打这个凶恶残暴,好吃懒做的妖孽,哪里错了我?

  人群散去,祠堂天井里倒挂着被抽了十五鞭的锣锅子君阿计,他扒了自已外甥女家里的坟,倒在哪里直哼哼着再也不敢了。

  我跪在那里,旁边还跪着一个直哼哼的二狗子。

  “那寡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看了一眼呗。”

  我忍不住开口:“二狗兄,你可知,非礼勿视!”

  “龟儿子的,打小就偷我家晒的咸鱼,”看守我们的忠伯轻蔑地说道:“你小子命里注定就是个偷鸡摸狗的烂崽。”

  二狗子哼了一声:“反正打小你们就这么看我,哪怕是做了好事了,你们也不信,那怎的?我还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成。”

  我的心一动,猛然想起锦绣曾流着泪说过她天生一双紫瞳,人见人怕,比别人长得好些,更是成了别人口中的祸水降生,妖孽转世。

  段月容也曾嘲讽地说过,既然世人都道他妖孽降生,他便总要做些让人不快乐的事。还有那些小孩对他无情的攻击……

  上天既然让每一个人投生前喝下了孟婆汤,就是为了让人们忘了前世所有的恩怨,以一个干净的灵魂去重新活过,无论锦绣和段月容哪一个是真正的紫浮,他们都有一个重生的机会,然而就因为他们天生一双紫眼睛,长得同别人不一样,人们便带着有色眼睛看他们,使之一生遭受白眼,甚至连做一个好人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于是变相地逼着他们重蹈覆辙,走上不归之路。

  这是一个可怕的恶循环!

  我惊醒地想起自己不也平时妖孽妖孽地叫那段月容吗?他被废去一身功力,复国无望,还要放下所有的男性尊严,装个女人,也是前半生的孽缘所致,如今不正是在受着上天的惩罚吗?

  我道貌岸然地宣扬着现在是他改过自新,放下屠刀的机会,可不也是左一声妖孽,右一声地怪物地骂他吗?

  那我岂不是在帮着他继续扭曲自己的灵魂吗?

  我跪在那里冷汗淋漓,君阿计晕了过去,屎尿倒流得满身都是,院子里都是一股臭味,看守我们的忠伯皱着眉过来放他下来,给他上药清理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望着夜云满天,挡住了明月星空,不禁惘然。

  “喂!莫先生,你在看什么?”二狗子看我站了起来,也大着胆子跟了过来:“莫先生,我觉得你做得没错,俗话说得好,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自个儿老婆总要教训教训,才能把家里照顾得好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老鼠眼睛般的双目里满是色欲,“你家老婆真是塞过西施了,我说莫先生,你若不喜欢,我帮你把她送到山下卖了吧,银子分我两成就是,到时候我再帮你弄个黑眼睛的,小个子的,年青听话的过来,你要汉家,布仲家或是土家,苗家的女子都成,反正君家寨本来就是男多女少,我包准给你弄个没开过苞的处……”

  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我打断了他有些丧尽天良的建议,淡淡道:“多谢二狗兄的美意,我家娘子甚是贤惠,我今晚确实处事不当,二狗兄为何不自己娶一个温顺的姑娘,好好成一个家室呢?”

  “像我这样的人,哪有正经姑娘愿意嫁给我,不过找个相好的泄泄火罢了。”二狗子微微一叹。

  “二狗兄,其实你生性聪慧,虽说犯过一些错,但不用去管世人的说法,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便是了,你若真喜欢那牛哥二嫂,何不去规规矩矩地做两年工,攒些银两,派媒人前去说亲,浪子回头金不换,族长一生清正廉直,想必愿意帮你,牛哥二嫂亦会接受你的一片真心,好在牛哥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们二个不出一年,生个一儿半女,定能享尽天伦之乐。”

  二狗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我现在可总算知道为啥那些个娘儿们都喜欢读过书的奶油小白脸了,你那嘴可真能说,怪道你能娶到你老婆那天仙样的美人儿。”

  我笑了笑,正欲开口,忽地花瓶门处传来脚步声,我和二狗子立刻中规中矩地跪了下去,两人恢复了一脸忏悔。

  玉免悄然从云中探出脸来,向众生放着无限的清辉。

  祠堂门口,长春藤静默地蜿蜒着,欲奔向新的高枝,勾垂着的紫藤花轻轻摇曳,花瓣飘坠间,花架子下面人影一闪,我悄悄放着余光望去,却见一个紫瞳佳人站在我的眼前。

  咦!这小子怎么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懒散地坐回蒲团上,揉着膝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他一脸洋洋得意地坐在我的身边,不理二狗子的眼有些发直,轻声道:“你晚饭也没吃,饿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打老婆事件”的源头是他什么家务都不做,最重要的是让我饿着肚子,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的笑颜更是如花灿烂,递上一个大土碗盆,里面是一碗白米饭,上面是一堆黄黑乎乎的东西,我拿到火光下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发现是一堆炒得发黄发焦的油菜,那米饭好像也有些半生不熟。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挺同情男人的,很多时候,为了爱情,男人们往往也做出巨大的牺牲和冒险,对于心上人做出的食物,即使有时候吃起来何其难吃,甚至无意间由于烹饪技术不高造成食物含有剧毒,却依然必须豪气万千地吃下去,心中流着痛苦的泪水,却满脸装出欢愉,还得口中欢乐地大笑:“亲爱的,好好吃啊,再来一碗吧。”

  我一个劲地傻想着,怀疑地睨着他:“你自个儿做的?”

  他点点头,塞给我一把筷子,我拿在手里,刚想往嘴里扒,却迟疑地看着他,他挑了挑眉:“你莫不是以为我下了毒吧。”

  我哼了一声,心中却默认了,依旧看着他,他大大方方地拿着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嚼了一下,吞下去了,还大张其口让我检验。

  我立刻抢过来大口大口嚼了起来,他在旁边不停地帮我拍着背,柔声道:“莫要呛着啊。”

  果然呛着了,我噎在那里,他赶紧又在旁边递上一碗水,我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咽了下去,继续扒着饭:“你跟谁学做的菜?”

  “跟那个寡妇牛哥二嫂学的,她是寨里唯一一个愿意同我说话的女人。”段月容哼了一声,“那个大胖坏丫头,到处跟寨里人说我的坏话,没人愿意理我。”

  大胖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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