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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起了一阵狂风。少年用手指一抹额角,自言自语道:“元廷宇的尘土都污人……”

  他语音不高,但字字如钉。元廷宇,乃是北帝元天寰的二弟。北帝诸弟,唯有晋王元廷宇和北帝年龄最近。他最先成年任事,因此最早知名。北帝每次出征都让元廷宇在京都留守,因此元廷宇官居太尉,在北朝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但身旁这少年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

  元廷宇在一个月前被派到四川平定蓝羽军,持节都督蜀州军政。曾听这里的人说:晋王来这里只是不惜人力搜罗财宝,对于被俘的蓝羽军,极尽残酷。人们本来怕蓝羽军造反,但自从来了太尉晋王,大家反而更害怕了。

  我继续吃饼。楼下的军人们肆意笑谑,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那批娘儿们,个个都是辣货……”

  另一人嗤笑,“要不然怎么会在蓝羽军里面……”

  我手一滞,胃里翻腾,晋王将适龄的女性充当北军军妓,看来是真的?少年也若有所思。

  大道上起了一阵铃声,有人高唱着"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向酒肆这边徐行。到了酒楼近处,洪亮的歌声停下了。嘈杂中,那人拖长声音,“损不足,奉有余,人之道也。各位以为如何?”

  片刻鸦雀无声,紧接着有人说:“原是一个穷酸老丐。管他天道人道,见了我们晋王的强兵,都须乖乖臣服。”

  众军人哈哈大笑,而后又起杯盘之声。

  我走到楼梯前,朗声道:“楼下唱曲的先生,可否请您上楼来一会?”

  那人的手杖一动,铃声清脆。他无一语,径自上楼。等到烛火明处,我才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尽管如此,依旧遮盖不了他奕奕的神采。

  我恭敬地对这位老人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方才听闻先生唱起老子的圣语,实在难得。若不嫌弃,请尝尝晚辈孝敬的一点微薄食物。”

  他坐在地上,我双手奉上一碗清水,又把自己没有动过的一张素饼盛在盘中给他。

  他无语,但是接受了我的请求,拿起素饼,开始慢慢地吃。我坐在他旁边,老人如鹰的眼光扫过我和少年,轻轻道:“没料到小镇的方寸酒肆间,竟然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我回眸正对少年。他对我一笑,仿佛认识我许久了,又从容地走到我的背后盘腿坐下,抱拳对老人说道:“燕雀之网怎能容下云中白鹤?请问先生姓字名谁?”

  老人对他点头,“在下乃河南张季鹰。”

  张季鹰,我听过。少年笑道:“原来是河南名士张季鹰先生,您隐逸多年,可是不久前,听说您接受了太尉晋王邀约南下四川。难道晋王有所怠慢?”

  老人说:“出仕本非在下所愿,到了晋王军中,在下更是日夜难安。在下只求人生适意,生活恬淡,怎能为了名利放弃了山野的花草鱼羹?在下于晋王营中,未献一策,因此被认为老朽,如今也就能够回家了。只是盘缠用尽,只好行乞于路。”

  少年目亮如炬,“先生不必担心,千里马难道还怕遇不到伯乐吗?”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我以此相赠先生,但凭先生使用。先生也不必问我姓名,人生羁旅,片刻相聚也是缘分。”

  他转头对我说:“去倒酒来,让我敬先生一杯。”他的口气,仿佛我是他身边差遣习惯之人。不过,在当世高人面前,我不便发作,顺从地去倒了一杯杜康。递给少年的时候,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凤眼一挑,嘴角噙笑,接了过去。

  张先生欣然饮尽,少年又问他:“先生一路来,四川号称人杰地灵,先生可曾会得如先生一般的隐逸高人?”

  张季鹰沉吟片刻,道:“海内之新秀,莫过于上官轶。他本与东方先生齐名。两人都是南阳元石先生的弟子。元石先生临终曾说,东方或者上官一人之才,可以鼎足立国,若二人联手,则天下无敌。”

  我接口说:“我虽年小,也知晓两位先生之名。人称上官先生为'青凤',他的父亲是曦朝前任的中书令,母亲却是南国琅王氏出身。为了与其父成婚,王夫人被家族除名了。东方先生号称'玄鹏',此人见首不见尾,踪迹难寻。他们虽是师兄弟,但并不相知,要他们联手,难上加难。”

  张季鹰笑说:“小友见多识广。我向来崇敬元石先生,但对这两个年轻人知之甚少。不过,这次有幸在青城山邂逅了上官先生。他年仅弱冠,却才情卓著。而且,他确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才貌如此,想必先生易受天妒……”他叹息一声,并未将话说尽。

  少年有几分不服,摇首道:“若说上官有才,那是公认。然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本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要说英俊,难道有人能越过长安的皇上吗?”

  张季鹰道:“皇上乃是金殿之上的至尊。上官,则是空谷幽圃中的山民。气质虽不令万人朝拜,却有折服自然之气。我曾在长安见过当今皇上少年之姿。他貌如天神,与上官先生不一样。”

  我心神往之,脱口而出,“真想看看上官先生本人。”少年瞥我一眼,嘴唇微鼓。

  短暂的一番谈话后,张季鹰手持拐杖,对我们告辞。他将黄金放在地上,“我从不无功受禄。今夜向您二位提起了上官先生,将来他可能会怨我多事。公子说得好,人是有缘相会,相逢不必相识,分别也不必惆怅。”他飘然而去。少年也不勉强,与我并肩送他到楼下门口。

  少年又上下扫了我几眼,我背转了身子,他似乎不习惯让人冷遇,踱步到原来的座位上,一声不吭。我也不管他,心想该早点离开北国军咋呼的酒肆。于是付了几个铜板,就绕到屋后去找我的白马——阿白。

  阿白见了我,竟甩着头,一阵嘶鸣。我发现它的异样,回头瞧,酒楼上的美少年正拿着包袱和剑,静静地站在我的背后。

  他吹了一声口哨,“好马配佳人。”

  这地方哪里来佳人?我白他一眼,他却走过来拍了拍阿白的脑袋,阿白竟对他低头了。他笑着对着阿白说:“玉飞龙,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你了。”阿白欢畅无比地蹬了蹬腿,看样子是他驯熟的。

  我茫然地站着,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他的马?他得意地笑道:“小家伙,太不巧啦!这是我的坐骑,名叫玉飞龙。我把它买回来吧。你要多少钱?”

  我摇头,“不卖。它本来是我捡来的。我不卖钱。”

  少年一愣,“这可难办了。我这人一旦喜欢上了,就摸黑走到底。天下我只喜欢这匹马。现在别人追杀我,我若是没有它,会掉脑袋的。我丢了青春好头颅,只怕阎王爷会当成你的罪孽啊。”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让人不辨真假。

  我只觉得他的眼睛太花,让人头晕,阿白又是一心要追随旧主人的模样。

  “我不要钱。你骑着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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