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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那女子抢过玉笛一瞧:“倒是好的,亦能入流,但只是少了弦琴这样的清雅之音,亦是无趣。”说罢,“咯咯”笑起来,抬起头,满脸矫情地望着永安大君:“听说大君会弹弦琴,就请大君代为弹奏可好?”永安大君自斟了酒,收起折扇:“想必你听错了。”

  那女子并不曾尽兴,正要张嘴,我适时说道:“若你不嫌弃,我代为抚琴吧!弦琴虽然抚得不好,若是应景配曲,还是能担当的。”

  此话一出,三人俱同时看向我,那女子自是满眼不忿之意,柳城君略抽动着嘴,浓密的胡子微微抖动着,有些不太相信,而永安君则是微微点头,淡定的目光中隐隐透着谢意。

  一时弦琴摆在我的跟前,我自移了案几,将弦琴枕于我的怀前,调了琴弦,含笑问道:“但不知弹什么曲子合你的心意?”那女子提着裙摆,悻悻然站起身,走到雅间的正中:“尚宫娘娘这么给脸为我操琴,又有亲贵公子吹笛,还有宗亲听曲,我不拿出看家的本事,岂不叫人笑话去。”

  她坐定后,将手枕在腿上,自信满满地说道:“寄生草、六幺令、朝天子、快活三,样样熟烂于心,我俱是吟唱得出,但不知道您二位可和得上?”说罢,她得意洋洋地望着我。

  我并不答言,只是娴静地点点头。她自是一展歌喉:“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原来是《醉扶归》。

  她的声音果然天籁之音,且唱腔脆甜,脆生生似珠落玉盘,甜腻腻如芽糖绕口,怨不得柳城君多次央求,比之宫中宴饮唱曲的官婢,亦毫不逊色,更兼着这女子自然一股风流媚态,又生得一幅绮丽形容,愈发衬得她如尤物一般,亦是勾人魂魄的主儿。

  我手抚着弦琴承启转合,从开始紧随其韵律,渐渐上路,无论高音调低、声起韵伏,还是换了曲子,琴声皆是如影随形。慢慢的柳城君的笛声愈发疏落,他开脆弃了吹笛,只是认真听曲。

  我按着琴弦,小指一钩,不知不觉间琴声反客为主,她的歌声倒反是跟着我的琴声而走,心中不免生笑。曲终歌散,柳城君带头鼓掌,转回头望着永安大君,他亦拍手爽朗地笑着,眉宇之间尽是赞赏。

  心中正在暗暗欢喜,那女子故意从我身旁走过,压低着声音挑衅道:“娘娘的琴艺可是比眼睛里那股子情意高明多了,但是大君不会是你的。”说罢,她妖娆地站起身,又瞟过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双眼像利剑般扎在我心上。

  柳城君一把拉过她,按在身旁,倒了酒塞在她的嘴边:“酒还没吃够呢。”

  永安大君站起身,戴起搁于一旁的黑斗笠:“夜色已深,郑尚宫,我送你早些回家吧!”我旋即站起身,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许是夜色已深,来客依稀散去,大君向明月楼雇轿未果,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满眼含着歉意:“看来要与郑尚宫走一段夜路了,我向店家讨了地火灯,照着走路倒也明亮。”

  正合我的心意,于是温婉笑道:“既是如此,不如由小女来提灯吧。大君贵为王子,倒为小女提灯照路,于小女心里很是不安呢!”永安大君径直挑灯走在前头:“这有什么关系,你紧跟着我走就好。”

  你紧跟着我走就好,我反复抿着这句,静静跟在他的身后,默默说道,我可不是想一直紧紧跟着你么,就这么一直跟着你,但只是大君心里可曾如我一般?心悦君兮君不知。

  永安大君驻了脚步,晕黄灯光如一团皎皎明月,他偏着头:“郑尚宫刚才好像在说什么?”我方回过神。是了,前头是默默无语,后一句诗倒是不经意从唇齿间溜出来:“只是想起一首诗。”

  他继续迈着脚步,一面走,一面挥着袖子随口说道:“什么诗?”寂静的夜空里,传来了他身上那股浓郁的味道,我不觉心旌荡漾正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心底像怀揣着一只小兔子,就要蹦出来。

  但这一刻,我还是忍住了,但此刻我的心却不由我控制,也许可以控制自己不去表达这种情愫,适才那个绮丽的女子如此挑衅我,却让我不得不妒火中烧,低叫唤道:“大君。”他放缓了脚步,低沉着嗓音:“怎么?”

  我匆匆走上前,像一朵白云飘悠悠落在他的身边:“那个女子她说……”

  我娇弱地望他一眼,一双泠泠凤眼,应如月光清莹,含着期许怯怯地望着他。他见我如此,眸子里满是讶异与怜惜,他温柔地回望着我,目光盛满怜惜,示意我说下去。终究是因为太过紧张而低下头,紧紧抓着衣襟,低声说道:“她、她说与您相熟。”

  大君并不曾即刻回答,夜静悄悄的。只有我二人不时的脚步声在夜空里起落,愈发搅得我心神不宁。忍不住又抬起头看向他。

  只见大君淡然一笑,娓娓道来:“她是汉阳金织坊的掌柜,人称女陶朱张氏,早年亡了夫婿,我亦是跟柳城君吃酒才认得她的,晚些,柳城君会送她家去的。”

  如此一来,自是柳城君与她相熟,之前的不悦一扫而光,再不必将一个寡妇的话搁在心上。此刻,他与我并肩走着。

  他一面提着地火灯,一面与我说话:“之前以为你是天主教徒,我曾求学于大明国,大明有很多官员亦是信仰天主教的。从西方国家来的洋神父,在北京还建有教堂,方便教徒公开集会。你别瞧柳城君那样,他其实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哦,连柳城君都这么虔诚的信仰天主教?”我自是感到不可思议,柳城君举止未免粗陋,那么露骨与女子调情,亦会有虔诚的一面,不禁莞儿,“那么,大君可曾信仰呢?”

  大君摇摇头,但目光倒是颇为真诚的:“听听倒也罢了,有些观点我亦是赞同的。只不过,真要那样起来,就是动摇了国本,适可而止就好。”

  我追寻着他目光里的这份真诚:“不知大君觉得哪些是赞同的?”

  永安大君目光在一瞬间有些落寞,随后又满是憧憬地说道:“比如说,在天父跟前一律平等,于父子之间、于兄弟之间。”

  一袭话,说得我心里无比欣喜:“那样一来,夫妻之间亦是平等的了,主子与奴婢之间亦是如此。”

  永安大君皱着眉笑了笑,声音浅淡却颇有力度:“这样可就不行。女子主政、废除奴文,就乱了纲常与尊卑。”

  这样行路与谈话是如此愉悦,且不必说谈话的内容,与心上人的并肩而行,轻声细语,就足够令人感到欣喜。

  此时此刻,我深深倾慕着这样一个人,为一种盲目的情愫而飘飘然,为一种浅显的虚浮而乐陶陶,完全沉浸在一种想当然的爱恋里。

  他所说的平等我未曾细细揣度,至于后来又提到纲常和尊卑也未曾仔细思量,恍然一听,就一一与自己对照起来,觉得与自己是相通的,有许多共同之处。

  若非时间,是无法参透的一个人的。而怀春的少女,又如何能明白这些?

  45

  彼时,已到了长源洞,距妙香山附近的私宅愈发近了,先前那段人迹寂寥的道路远远抛在身后。

  此处多为中人以上官职及两班中新贵们的居住地,可见毗邻而建的官员府邸,洋槐树下,青瓦连绵,龙虎镇纸,户户张贴,长明夜灯,照亮了整个官道。

  大君已好半晌不再说话,夜行的步伐亦愈发缓慢起来,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赶路太过于劳累,正要对他说不如停下来歇息片刻,一个侧目,见大君已驻足,定定站在官道的路灯下,痴痴地望着远处。

  我亦驻足,只见一驾马车缓缓驶过去,马车的檐角上还不时传来一阵风铃声,远远瞧着马车的装饰,就知是出入于两班贵族府上的。

  那马车在不远处一处府邸停下来,灯火阑珊处看不清来人长相,只是借着晕黄的灯光,看到府门上隐隐一个徐字,应是徐府。

  我柔声问道:“可是大君的熟人?是否需上前问候一下呢?”大君竟然充耳不闻,我又问了一遍,他方“嗯”了声算是回应,良久才慢慢转回身:“走吧,也快到妙香山了。”

  心底有些好奇,待要再问,见之前两次询问未果,亦不好再提及。之后的路途,大君沉默起来,我几次想引出他的话题,他亦是淡淡的,只说:“一时也不能完全说给你听,有机会再慢慢说吧!”

  我便安安静静地,紧紧跟着他,在这样的安静里去享受此刻的美好。大君走路从来是昂首阔步,颇有气度,而这会儿倒是有些微微含胸,略低了头,不知道他的心里掖着什么心事。

  悄悄地不时望向他,即使月色稀微,亦能看清他紧紧挤兑着的眉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突然偏头问道:“你喜欢唐诗,还是喜欢宋词?”说起诗词,我自是来了兴致:“喜欢宋词,还喜欢诗经。”

  他并不是那么在意我的话,倒是侃侃而谈:“我在诗词上倒还要有限,不过早年还是有几分喜欢辛弃疾的词。既不失豪迈,于豪迈处又见婉约,倒也是侠骨柔肠。”

  我信口吟道:“是呀,比如说鹅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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