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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还有些余事,朝云哥正等我。”白弈一面顺着被女儿揪过的髭须,一面应道。

  婉仪轻叹,拽他近前来坐下,替他略理仪容。

  白弈便安静地看着她。那晚婉仪被宋璃猛推下台阶早产生女伤了身子,侥幸从鬼门关转回来,仍旧体虚,时常贫血头晕。那时,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怕是已抱定了必死之念吧……思及此处,白弈目光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察觉,他抬手抚上婉仪前额,试着她体温。微凉。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婉仪一边理着他玉冠,一边又轻问。

  “没什么别的。一直在静养,有钟御医照料。”白弈道。

  婉仪踟蹰一瞬,又问:“你……可有去看她……”

  白弈眸色微沉,没有应声。

  两人一时皆默然,相对良久,婉仪忽然抬头。“我——”她似鼓足了勇气做下大决断一般,努力开了口。

  但白弈却断然将她堵了回去。“你没做什么需要我去原谅的事,该说抱歉的是我。”他颇为安抚地握住婉仪正替他重结冠缨的手。

  蓦地,婉仪一颤,手便落入他掌心里。

  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执手。

  不一时,朝云遣了侍婢传话来,言裴远到访。白弈辞了婉仪,返回揽山堂,话间颇怀意兴地说起小女儿是何等机灵慧巧,唇角犹自上扬。裴远乐得拿他取笑。他神色瞬息微异,但很快便笑应着,不动声色将话岔开去,“子恒,我托你请殷兄之事,你倒是给我答个准话来吧。”

  裴远手执茶盏,悠闲自在地拂着茶沫,“那你倒是先告诉我,此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弈反问:“我劳动你替我请殷兄,你以为我打算如何?”

  裴远手上一顿。“但你分明应该知道,这一件事,过不在皇后。”他搁下茶盏,略一正坐,问,“你真要走此一步,便是顺了那罪魁的意,你甘心么?”

  白弈微笑。静思了这许久,他自然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这样杀了阿鸾对那宋后半分好处也无,她再愚莽,也不至于如此。阿鸾与陛下不过都做了那人的香饵、炮灰,真正要锁上案俎剜剐的肥鱼,是那可怜的宋皇后才对。

  这人重伤了阿鸾,又牵累他妻女险些一尸两命,平心而论,他真不愿还让那厮称心如意。可若是错此良机,令宋氏得以喘息休养,日后再想扳倒,恐怕又要多费好些周章。毕竟,那人虽颇有狠厉手腕,但论起氏党根基,较之宋氏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宫闱,朝党,相辅相成,常有暗联,但假使真要有一方势弱,宁可舍了前者,不可丢后者,若有逆施,或可一时极盛,能持久否,怕还是不好说的。

  “你放心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能送得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咱们如今不用想旁的,只想那姓宋的欠了多少血债,该讨清了。”白弈淡然对裴远如是说道,眸光深浅中,却已有锋芒暗藏。

  裴远静盯着他打量片刻,应道:“好。你既已决意,我也不再多言。各自尽力便是了。”

  二人又细话翔实良久,白弈才送裴远离去,反身时,见朝云安静坐在一旁,始终如一,便如同个身在事外的旁听者,似是心不在焉。此时已再无外人,白弈便在朝云身旁随意坐了,弟兄二人凑在一处,也并不多问,只是陪他这么静坐着。

  天光渐暗,婢女们掌了灯来。火光亮起,陡然映入眼帘,朝云似受惊一般肩头一颤,醒回神来。他扭头缓缓看向白弈,长出一口气,轻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分明该他如是问才是,倒被抢了先了。白弈怅然,“是。我今日才知道,当年我对他说那些话,有多过分。”他静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着什么,末了,微微苦笑。

  朝云一时失语,他知白弈说的是父亲。“阿赫,”他反复犹豫措辞,“过去那么久了,你也——”

  “我已放下了。”白弈淡然应道,“我想了许久,再没有比此时想得更清楚。我做每一件事,或许确有无奈,但也无一不是出自本愿。当凌绝顶,方可破层云天海,览尽众山小。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得多了,不厌么。”他看着朝云,目光沉静得直要探入人神魄深处去,良久,缓声问道,“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朝云窒了许久,终有一叹,“没事,只是太累了。”他垂下眼去,倦意毕现。

  “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右武卫军,可还是要靠你。哥。”白弈眸光深浅闪烁,搭手在朝云肩膀,轻轻拍了两下。

  这一声“哥”,唤得朝云眸色微震,反把住肩头那只手,唯有沉默。

  暮鼓之后,街鼓相和,八百鼓声回荡神都天地,宵禁上,各坊闭门戒严。

  离了公主府,朝云一路纵马,数着耳畔隆隆声。鼓声悠远,一下下似震在心里,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神都气象似一团厚重浓雾,将天朝皇城下的一切重重包裹,即便是这样的鼓声,依旧透着沉沉威仪,远不似山间静水畔青灯古刹下清澈舒缓的嗡鸣。

  明日他又该上山去,去探望母亲,还有……他暗自轻叹,白弈方才所说还萦在心头,甸甸得有些沉。

  阿赫这么说,或许真是已放开了吧。可那个被他亲手送与别人的女子呢,他真的也放了么?转眼两月有余,他甚至连问也鲜少问起,更毋论探视。分明那时还关心则乱,半夜里围府陈兵,大有赌命一搏之势。若真是放得干净了,何至于此。他大可以像个普通的兄长一般去看望自己的小妹。

  这许多年来,眼看着这个只小自己半岁的兄弟一点点地变,从幼时率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翻手生死亦不动形容的凤阳王,性情,手段,几乎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只有生在骨子里的倔犟,还有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长。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让人清晰地察觉,他还是阿赫,血浓于水,生死情义,无论如何不能舍弃。

  可长此以往,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反而害了他……

  思绪沉浮,不自觉已到自家门前,忽然,马蹄一顿。朝云猛一惊,勒马时,已看清面前拦路之人。

  那是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刻意回避的人。

  崇俭。

  他下意识催马退了几步,但那丝毫不能妨碍白崇俭迫上前来。

  “大哥手伤好利索了么?”如此单刀直入,质问得甚是干脆,白崇俭瘦高的身影在已是人影寥寥的街道上,显得愈发孤冷。

  朝云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又握住手上旧伤处,那只左手上,独少了一根手指……

  见朝云不答话,崇俭索性跳到近前,伸手抚着朝云的坐下马,“大哥这马蹄铁可该换换新的了?那卧云寺远在郊外山中,道路难行,这样长久往返,十分辛劳吧?”

  “你什么意思?”朝云迫不得已,只得应他。

  “大哥何必紧张,小弟还能做下什么大事?再大,大不过人命官司。”白崇俭一如既往绽出那般赤子笑颜。

  只是这般稚纯看在朝云眼里,却比冷笑怒容更令人心颤百倍,更何况分明话中有话。“你想要什么直说吧,不必兜圈子。”朝云长叹,低问。

  白崇俭笑道:“我可不想要什么。问问大哥,咱家那位妃主,究竟什么来头?”

  “住口!”见崇俭竟当街说出这话来,朝云震惊之下急斥。但他愈显露焦急,崇俭反而笑容愈盛。“不说这个。那大哥可与我说说,听闻卧云寺不远有座陵冢,里头葬的是谁?怎么不单白府上常常祭扫着,蔺公府上也常祭扫,连大哥每去卧云寺,也必要前去祭拜一番呢?”

  “崇俭!”朝云皱眉。

  白崇俭却全然似在自语,自顾自又道:“对了大哥,还有一个人,小弟也要向你打听。傅夕风,是谁?”

  朝云浑身一震,怔忡良久,无奈苦笑,“你既已都知道了,何必。”

  “好。”崇俭冷嗤一声,“大哥记着,你今儿是应过我了。”他言罢欲走。

  “崇俭!”朝云急唤一声,“崇俭,你可别胡闹!”

  但白崇俭已风一般闪没了踪影,冷清街上,远近连半个鬼影也是瞧不见了。

  朝云呆看这诡谲暮色良久,只觉一颗心沉沉的,坠入渊底下去。

  今时今刻,怕已是既牵不住缰,又回不了头了……

  至年尾,又是大雪冻结,内侍监算了日子,开始斩冰凌阴,留待来年夏日使用。李晗意兴甚浓,特命巧匠们造了间冰室,雕刻各种冰雕玩物,得知阿寐已大好了,便叫婉仪将她带进宫来,要补她的满月酒。

  婉仪不便推脱,只得带阿寐入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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