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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殿内并未供奉神像,染满血迹的神案后,神龛内笼了一层薄薄的纱幕,我压抑下自双臂间传来的战栗,掀起那层薄纱,却见一只朱羽金翎的凤鸟蜷身躺卧于此,丰软的羽翼染满了斑驳的血污,而方才雪岚的声音,竟是由这只凤鸟口中传出?!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脚步不自觉向后退去,却见那只凤缓缓侧过头,虚弱地抬目望住我,朱红眸中那几许悲悯、几许凄凉,让我不自禁阖住了眼。

  脑际灵光忽闪,它方才望住我的眼神,和雪岚的眼神,还有记忆中的某个眼神,缓缓重叠,刹那间,我竟恍然明了了一切。

  “那只凤……是……?”我未睁开眼,却听到自己唇中发出的声音颤抖难抑。

  “是……我的本身。”他虚弱的声音传入我耳内,我却听不出那声音中夹带的任何感情。

  我没有失望、没有伤心,甚至没有一丝怨责。

  他此语一出,我心中竟无悲无喜、无哀无怒,仿佛只是在问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漠然问道:“失去了本身,将会如何?”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心却霎时凉了半截。

  “你不劝我走了?”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继续无动于衷地问他。

  “已经来不及了。”那丝缕的檀香气,浓烈得如将要填据我的意识。我最后努力睁开眼,然而眼前却已是昏黑一片。

  我被迷香迷晕之后,昏迷了七日七夜,而我却不曾知道,大凰国皇宫中升起的那场大火,也直烧了七日七夜,直至玉螭国与银夔国的联兵攻入帝都燕京,方才平息。

  玉螭国嘉泰朝太平三年三月初三,立国三百年的大凰国,在燕京那场漫天大火燃尽的一刻,敲响了亡国的钟声。当秦翦的军马攻据皇城的当日,大凰国的皇宫已焚为一片焦土。

  在后来,在大凰国遗民的传说中,那场火是凤鸟的焚身之火,所以被后世称为“天罚”。后世人流传,那是上天对凤轩的愤怒。因此,这位大凰国末代帝王半世的业绩,都随那“天罚”二字,永远遗落在了民间的传言之后。

  与大凰国开战的一年之中,秦翦与其弟秦翥趁机控制了玉螭国的兵权。大凰国灭国之后,不过一个月,秦翦便取出当年先帝临终所立的密诏,逼玉璜让位,并以“乱臣贼子”之罪将相国李牧,及当年那场宫变之中、朝中大半文臣关押入狱,拥立先帝散落民间的四皇子玉瑾为帝。

  而至于当日,燕京那一场焚宫大火,早已被那些秉笔史书之人淡淡几笔涂抹,掩埋去了它背后的真相。

  在那日,皇宫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由此自史书中抹去。而依照秦翦与银夔国订立的契约,这本属于大凰国的帝都燕京,自此成为银夔国的土地。

  但我此生都会铭记,燕京那场燃烧了整整三日三夜的噬天大火,自此消磨尽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存。

  凤鸟有永生不死的生命,每五百年自焚而死,自死灰中复生,重入新的轮回,而未能涅盘的凤凰,浴火之后,便再无生转之机。

  或许,便是当日我在神庙昏迷之后,雪岚已引火焚身,那一场焚天之火,直将大凰国的皇宫都焚为烟烬。而我呢?我,又是如何获救的?我却不知。

  我只知道,当我醒转之后,便已是在秦翦的怀中。

  秦翦没有骗我,当我再度见到瑾儿,他的气色果已康复。

  翌年,瑾儿在襄樊登基,改年号“永和”。少帝年纪尚幼,授命秦翦为顾命大臣,总领国政。而我,则以被先皇派往天山习箭归来的玉螭国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

  那日街头万人空巷,帝都百姓纷纷闻讯赶来,争相一睹我的风华。鸾驾过处,围观百姓将道旁围堵得水泄不通,透过绛色帷纱,我望向那些簇拥的人头,不由想起三年之前,我铁镣加身,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仪仗之后,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受人践踏的日子。

  那日我坦然微笑,迎视那些轻蔑的笑声,迎视那些鄙夷的目光,而今日,这盈耳的喧哗之声、帷纱外那些激动雀跃的目光,却竟让我有种无颜面对的深切乏力。

  我靠回软塌的一刻,外面那些讽刺的声音,仿佛已隔绝去另一个世界,如今我再度回首,过往的一切,竟也遥远得犹如前身一场浮梦,究竟我身在何处?而我又当何去何从?

  我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瞩目,是属于那个从天山习箭归来的“玉甄公主”,而过往一切,耻辱与欢乐,都已是前世留在我记忆中的浮光梭影。我早已淡然,淡然至麻木。

  只是,当日那个令我心畏的征服者在我手腕脚腕上留下的耻辱的枷印,任凭时间蹉跎、岁月移迁,依旧无法淡去。以至每晚入寝之时,宽下中衣,那些疤痕便会从我眼底直刺入心底,让我即便在暖帷软榻中,心底依旧冰冷一片。

  合上眼时,凤轩的嘴脸便会在我脑里浮现,惊梦初醒,我轻抚颈边,他当日咬下的伤痕,竟仍是痛得那般清晰,清晰得让我想要在权欲中就此沦丧,仿佛如此,才能冲刷尽他曾在我身上施加的那些耻辱。

  当我身着绛色曲裾深衣,由身侧十几名衣装华丽的宫女陪同,缓缓步入太极殿,长长裙裾逶迤在身后,那一刻,我有种身在云端的恍惚。

  我行至丹犀之下,敛襟,跪礼,年仅十岁的皇弟挥手赐座,并在满朝文武面前宣布——将我许配给摄政候秦翦。

  我深深施礼谢恩,抬目向秦翦平静颔首,唇边牵起一丝浅笑。秦翦亦向我颔首微笑,在秦翦深邃莫测的眼里,我终于看懂了那一抹我从前不曾看懂过的神色,那是在看尽了世态冷暖之后,由心至眼的淡漠。

  今日这场赐婚,竟是那个坐在帝王宝座上的十岁的孩子,为了利用他的亲姐姐为他巩固皇位,而做出的选择。

  然而,我还有何幸福可言?我的前半生既已给了我长眠地下的父皇,而我的后半生,便给了瑾儿罢了。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个,是在玉湮生命中最尊重的亲人;而另一个,却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的亲人唯一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姓氏,而我,却因背负了这个姓氏,我这一生,都必将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困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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