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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可是没有如果。如果是那样,我此生都不会遇上,那个名叫“柳怀”的男子。

  回首之际,我看到夜幕中繁星点点,一轮明月皎洁如霜,我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之前,我玉螭国的帝都襄樊被战火吞噬的那个夜里,那晚的月色,也是如此静好。

  这恐怕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人间的月色。朦朦月光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脸,隔绝了那些褪色的光阴、隔绝了千里远的山水,在向我微笑。他的笑容恬柔温和,而他的脸庞,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年的脸庞。

  可是,我们都已长大。

  翌日晨晓时分,当长生殿奏响哀钟的一刻,那个幽居在朱凤宫的玉螭国公主,已从皇宫消失了踪迹。当日,禁军统领封锁了各处宫门,宫中所有宫女侍卫,皆由御史大夫慕尚元亲自提审。而雪岚,则被禁足在朱凤宫。

  凤轩生前并无子嗣,薨后,他的两个兄弟和三个侄儿为了竞夺皇位引发宫变,而彼时,秦翦所率的三十万大军的脚步声,正一声声敲踏着大凰国边境最后的堤防……

  再无人知道,当日凤轩死时的惨况。唯有我记得,在那个月明如镜的夜晚,在朱凤宫的水榭之内,龟纱曳地,月华幽绰,我舞步骤停、倾身将那一剑刺入他胸口之际,这位戎马半生的帝王,此时酒醉微熏,望住我的目光飘忽而迷惘,带着隔世般的熟悉与眷恋。

  我时常觉得,他的目光望向我之时,似乎总不经意穿过我的身体,投在虚空中的一处。

  我唇角微弯,任由他将这个幻象延续,执剑的手疾电般从他衣袖内抽出,旋身滚入石桥下,他步伐未至,我已瞬际转身,转身之际,一张碧玉长弓已被我掌在臂间,在他脚步尚离我有五步之遥之际,我瞬地搭弓引箭——一瞬之间,那枚泛动着荧蓝幽芒的利矢已离空而出,他半步尚未踏出,便已匍匐下身子,蹙眉不语。

  我足尖点地,脱兔般向后跃出,目光遥遥望住他,看着他极力抬眉望住我的脸上,竟带着一抹赞许笑容。

  待他的身体终于僵硬下去,我方迈步上前,倾身抬手,轻轻阖住他的眼,将他的身子放落地面,让这个半生都活在征伐与杀戮中的帝王,能永远安然长眠在这处他生命中最眷恋之地。

  所有的恩怨,都被这支终结他生命的一箭划下了永远的句号。当我转身之际,最后一眼回望这位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王者,看到他的脸上竟带着宁和笑容,宛如一个熟睡在梦中的孩子。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五年元宵之夜,作为大凰国史上最后一个帝王——泰和帝凤轩,薨于朱凤宫。

  第十八章 姐弟

  那日我在雪岚的房内点了迷香,在我暗杀凤轩之后,便换上侍卫服,偷逃出宫。遂又易容乔装,在天色将起之前,施轻功脱离城楼,出了燕京。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忧心雪岚的安危,我心中暗暗祈祷他能安好。然而我并非不清楚,我一走了之,无异于将暗杀凤轩的罪名,全推交给雪岚一人背负。

  他能否平安脱离险境,已不是我需要忧心的,或许,即便有一日得知他的死讯,我也不会感到如何难过罢?因为那日我在骗他,从一开始,我便是在骗他。

  我已经骗了他太多,也或许,唯有从此再也不见他,我的心才能安然罢?

  我不可能随他走、随他找处世外之地隐居,这世间上,能陪我实现那个心愿之人,唯有那个叫“柳怀”的男子,若不能随他去,这世间,我便再也不会随第二个人去。我既不能再爱他,那么此生此世,我便再也不会爱上第二个男人。

  这一路之上,我连连更换快马,半刻也不愿停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寻回我那个名唤“玉瑾”的小皇弟。

  我不敢再有他念,因为只要一有余暇,心中那一丝隐痛,便会绞扯着我的脏腑,悸闷的痛令我几欲窒息。尽管由始至终,我都分不清,为何胸际会感到悸痛难安,为何会感到空虚芜乱。

  到达襄樊已是在一个月后,彼时襄樊已是我玉螭国的国土,我按秦翦曾在信内提及的住址,去寻访我那位流落民间的、我从未见过的皇弟。

  那是在襄樊城一条僻旧的穷巷内、一户简陋民舍中。当我走到那破败残旧的木门前,迟疑了一刻,方叩响门,但听由门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

  我并未答话,门已被她打开。那妇人看到我,微微愣了一刻,我向她一笑,和声问道:“这里是否有个叫”玉瑾“的孩子?”

  那妇人听我此言,立时变了脸色,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周,方探出头,四下张看了一眼,终于伸手将我拉入内室,锁上门后,方压低声音问:“是秦翦将军派你来的?”

  我颔首轻笑,那妇人想了一想,向我歉然一笑:“不知小姐可有秦翦将军带来的信物?”

  我没料到她竟会有此一问,她那出奇客气的笑容反让我心中更加不安,我平静摇头,不动声色:“没有。”

  我见她听完我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低头解释道:“当年秦翦将军再三交待过,让我们一定得照看好这孩子,若有人来接他,须得递上他的信物,现今么?”她小心窥测了一眼我的面色,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我心中反而感到嫌恶,“现今,请小姐先在鄙舍坐上一坐,待孩子他爹回来。”

  “可否先让我见他一面?”我淡淡打断她的话,她刚待开口解释,我便不愿再听,漠然道,“让我见他一面,我是他姐姐。”

  那妇人微微一愣间,却听屋外传来一声男子的叹息:“即便您是公主,草民也不敢违逆当初对秦翦将军的承诺。”

  我淡淡抬眸,看了一眼步入房内的男子,缓声叹了口气:“想不到你们这些草民,还真是重守信诺。”

  那男人长施一礼:“公主谬赞了。”

  “可是,难道让我见他一面,都有错么?”我趋步至他身前,平目与他相视,一字一顿道,“我可以不带他走,但先让我见我皇弟一面。”

  那人又深行一礼,神色依然从容:“公主,请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

  “奉命行事嘛。”我唇角微弯,语气陡然凌厉,“你们老实告诉我,瑾儿现在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男人一愕,脸色蓦地发白,抬目望住我,我挥手指向一旁案几上卷起的两只包袱,再也按捺不住语气的激动:“好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既是奉命在此照顾我皇弟,不等到秦翦将军回来,又为何要收拾包袱逃走?因为你们没遵守约定帮我们照看好我皇弟,他现下出事了,是不是?”

  那男子脸色煞白,方才满脸的从容平静,这时再也寻觅不复。我望住他冷笑:“秦翦若真的需要信物,当初又何须将你们的住址给我?现在我要立刻见他,否则……”

  “否则?”那男人抬眼望住我,方才脸上的恭谦之色这时已荡然无存,“否则公主,您待如何呢?您还能如何呢?”

  望着他有恃无恐的笑意,我心骤然一冷,回目看向方才将我引入内房的妇人,见她只是低眉不语,心下立时了然。我含笑望住他,放缓了声音:“如此说来,我若定要见他,你们便要将我和瑾儿,交给当今李牧大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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