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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此言方出,我心中立时一紧,如有千斤巨石压在我心底,一时竟令我透不过一口气。

  然而仅只一瞬,我便听到他的回答,竟无半刻迟疑:“是。”

  “你喜欢我?”心底一片空茫,我只觉思绪都已飞绝了千山万水。

  “你早该料到的。”

  “为什么?”我们谈话的语气,仿佛已流失了任何感情。

  他并未回答我,而是瞬间沉默了下去。仅只片刻,我便打破了这份沉默,起座步至他身前,倾身伏入他怀中,我感觉自己的双臂颤抖难抑,声音却是一派平静:“雪岚,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

  “你说。”他没有任何动作,声音平板。

  我扣紧了他双肩,沙声吐字:“为我褪去我背后这双翅膀。”

  “你有法子的,是么?”不待他打话,我便抬目望住他。

  他轻轻抬手抚过我脸颊,我低眸看去,在他掌际,我看见一线清闪泪光。

  我低下眼,不再望他。良久之后,我听见他终于叹了声气,俯身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答应你。”

  他语毕,我心头微松,欲抬眼,却觉眼前一片昏黑,我已失去了意识。

  双眼轻轻睁起一线,一点白惨惨的光亮透入我视线内,刺得我两眼涨痛,不由又合紧了眼,目光重入黑暗之中。

  顷刻,我便听到有脚步声缓缓踏来,丝缕醇醇药香透入鼻际,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臂已垫入我背下。

  身下一轻,复又一沉,那双手臂已扶着我靠入身后之人的肩头。我听到有人在我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旋即只觉唇中一热,一把调羹已含在我唇间,苦郁药汤从舌下缓缓淌入喉中,随即从我舌间抽离。

  我蓦地睁开眼来,十指紧扣床沿,撑起身子,抬目望住雪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我一语未毕,他已摇头示意我莫再出声,温声道:“从今而后,你便是个普通人,再不必背负你所不愿背负的……安心自己的生活罢。”

  我心里一惊,怔怔望住他许久,方试探问:“雪岚,你不愿我为父皇报仇?”

  他涩然一笑,深深凝视住我:“是。我说过,我不愿你的手染血。这个乱世怎样,与我们何干?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终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

  我望他良久,脑际忽然闪过一丝异光,雪岚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我眼际映出的,竟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我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雪岚,你知道吗?我的手,很早便已染过血了。”

  我感觉到他托在我肩后的手臂微颤,我哑然而笑,闭目续道:“便是我父皇的鲜血啊!”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声,炸入我心底,许久许久后,我的耳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待我睁开双眼,发觉室内已是昏幽一片,帷幔在我眼前拂摆不定,仿佛穿过那层帷幔,我还能望见他离去的身影,而低头只见,玉石砖面上,唯只剩下一地碎瓷片,溅了一地的药汁,早已凝固成冰。

  正月十五,雪岚安然睡下后,我轻施淡妆,将一头青丝挽成飞仙髻,身着一件淡青曲裙,脚踏玉舄,腰系璎珞,流苏轻垂,坐于水榭内,在炉上温起一壶酒,独自轻斟浅酌。

  那夜月辉清冷,凤轩身边并未带任何侍从,孤然前来。我静静饮酒,待他足声迈至我身后,方转首望住他,敛衽为礼,口中却不出一语。

  我感觉他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许久,那沉重的压力令我几欲窒息,然而我听见自己的喘息依然平稳,冷冷的风吹刮过我双颊,刀割一般的锐痛,却镇定下我满心芜乱。待终于听到一声浅短叹息自我头顶处传来,我方卸下胸口巨石,然而下一刻,两个字惊得我心中一跳:“璇妹。”

  那个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隔世般的恍惚,我心中一瞬转过千百个念头,下一瞬,我抬眸静望住他,自颊边绽开一个浅浅笑意。

  他目光分明有一刹那的恍惚,下一刻,我听到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皇上若想,今夜,我便是您的璇妹。”

  他沉默良久,方颔首:“为朕跳一曲舞罢。”

  一柄乌木古琴架于榭内石案上,我忽而倾身拨弦,带起清幽弦音,划破沉沉夜色,忽而仰首抛袖,舞步飞旋低徊,如云动虹飞,时而望住面前帝王如沉梦中的迷离双眼,仰面微笑。

  待一曲终毕,我深敛衣裙,至他身前低低跪下:“皇上,可否允臣妾为皇上舞剑助酒?”

  投入水榭石阶下的影子纹丝未动,许久之后,我的手臂忽然一沉,已被他抬手扶起,他望住我,温颜笑问:“你还会舞剑?”

  我赧颜一笑,低垂了眉眼,望住他腰侧宝剑,目光忽闪,却并不出一语。

  凤轩那轻狂的大笑声传入我耳际,激起我心底阵阵恶潮,一直潜隐在心中的恨意在我脏腑之内奔窜不定。

  终于,我手掌一沉,低眉只见那柄细绘凤纹的宝剑已稳稳躺在我双掌之中,掌际传来的寒意令我满心纷乱终于稍稍宁定。

  “若你有能耐,便拿这柄剑,杀了朕,为你父皇、为你家国,报仇雪恨。”凤轩沉冷的声音传入我耳际,我惊骇抬眸,怔怔望住他,但见一丝轻狂笑虐自他唇际绽开,“如无能耐,那么,朕便成全你——今夜便下去,陪你父皇。”

  我眸光低垂,捧剑的双掌僵硬如石,由唇中迸出的话语冷彻如幽狱里的寒冰,听不出丝毫颤动:“第三条路是什么?”

  “难道在你心里,还有第三条路吗?”他低沉的叹息传入我耳际,我骇然抬目望住他,从他眸中,我看到一抹极隐晦的悲悯,而从他眸底,我照见自己眼里那一抹失态的震颤。

  周旁的空气一时凝涸。

  “舞剑罢,朕累了。”我见他缓缓合上眼,往昔英气逼人的脸上竟满显疲态,额间那一道道浅淡的皱痕,透露出这位骁勇一世的君王过早苍老的痕迹。

  我垂眸不语,咬住下唇,缓缓抽剑出鞘,剑上绽放的白芒刹那刺痛了我的双眼,也刺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挣扎与迷惘。

  我最后一次举目望住宫中的檐角上,那翘然昂首的凤凰,心中无端揪起一丝隐痛。

  其实在大凰国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时常想过:如果我母亲当年爱上的,不是将凤鸟视为妖邪的玉螭国的太子;如果她当年误闯的,是燕京的皇郊林野;如果当年对她射了一箭,将她救起的人,是姓“凤”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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