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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经是1979年的春天,“伤痕文学”的潮头就要过去了,那是刘思扬所不能挽回的。可是在潘红霞的城市,我们的城市,这个内陆的小城,它的发表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人们惊愕、感动,甚至激动,当然也有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见,认为它阴暗和灰色,有着方向性的问题。许多家媒体纷纷采访了作者本人,有保留地发表了采访记,本地广播电台在非黄金时间播送了这小说。现在,没有人不知道潘红霞的学校了,这新兴的学校,成了我们城市的话题。

  还有什么快乐能比得上这样的快乐呢?这一天,潘红霞们,红钟社全体又在河边聚会了,他们总是喜欢在河边聚会。是啊,他们这样一群浪漫的青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河流这样的美景?他们翻过坝堰来到河滩,席地而坐,把报纸铺在草地上,上面放一些吃的东西:熏肠、肚片、酱肉、珍贵的五香花生米,当然还有啤酒。男生们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对着酒瓶吹喇叭,女生们则毫不客气地用手拈肉吃。他们唱歌,念诗,念自己的,也念别人的,一会儿顾城一会儿北岛,念了一首又一首。他们还嚷嚷着让“回忆”宣读新作。可是,“回忆”没有新作出笼,却说,“等着我吧!”大家期待地望着他,他又说,“等着我吧!”原来他在朗诵,那是西蒙诺夫的诗歌,卫国战争时期的诗歌: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都不再把亲人盼望,
  可是你,你要等待——”

  他念完了,大家笑起来,说,“好吧,我们等着你,等着你成为文学巨匠。”有人举起酒瓶,对着河流,夸张地喊道,“亲爱的,你为我们作证。”这一下人们都举起了酒瓶,朝着河流放声大喊。只有一个人,没有喊叫,可是谁也没有注意这个人,这个小小的细节,在红钟社的历史上,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只有这个人,在那一刻,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听到了一个谶语。只有她听到了它。它如风一样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那谶语说,你要苦苦地等待啊。

  那时,多少青年像投身革命一样投身文学,突然间,有一天,在与他们这城市相邻的一个更小的城市更小的大学里,一个学生,奇迹般地,成了万众瞩目的“文学新星”。他的光芒迅速掩盖了刘思扬的光芒,因为,他的那篇小说,发表在中国最重要的一张报纸上。那报纸,至少,拥有着几千万的读者。

  在那所大学里,也有一个文学社团,那社团的名字非常严肃:五四。文学新星自然是属于“五四”的。

  他们决定去和“五四”会师。“红钟”会师“五四”。于是,在一个早晨,他们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事先,也没有和人家联系,而那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从他们的城市,到文学新星的大学,大约有九十华里的路程,他们十几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大呼小叫地上了国道。初夏的风,吹拂着他们,他们很快乐,一人一只军用水壶,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清水。他们还在书包里装了面包、馒头,是准备充饥用的。那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天很蓝,白云很柔软,满眼都是绿意,庄稼长得肥头大耳,无论是贫贱的高粱还是玉米,还有树们,绿得也正新鲜,是北方最常见的杨柳还有在春天开白花的槐树。一路都是这样的景色,平凡,毫不出奇,可是生气勃勃。

  太阳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热,他们喊叫的声音弱了一些,速度也慢了下来,可心里仍然是快乐的。有人忽然高声唱起歌来,“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天如火来水似银哪啊啊——”是耳熟能详的《长征组歌》。于是,他们齐声应和,“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险重飞渡,兵临贵阳逼昆明——”他们在平坦的公路上,一览无余毫无阻碍的公路上,唱着山路和水路的艰辛,为自己壮行。要说,他们这些人哪,哪一个是害怕长途跋涉的?哪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走长路的锻炼?九十华里的坦途,还有自行车,说来是不在话下的。他们原计划在中午之前能够赶到目的地,可事实上,九十里路,他们竟然骑了六个多小时,在午后一点多钟才来到人家的校园,比原计划晚了一个半小时,这样,他们就和“五四”错过了。

  这一个半小时的耽搁,都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我们先不去说她,只记住她叫“小玲珑”就是了。因为“小玲珑”,他们才晚到了这一个半小时,结果,他们就撞上了一个空校园。

  这个学校,说来奇怪,它建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离那座它冠名的小城,还有三十多里的路程。此刻,它陷落在就要起来的青纱帐中,一片静谧。它身后也有一条河,叫作潇河,这学校艺术系里的学生,就总是在潇河边写生,画它的蜿蜒、草滩和芦苇,或者,去那里挖雕塑用的胶泥。

  只有一条公路,一个汽车站,将这旷野中的学校和那座小城连接起来,城里开出的汽车,一天中,有几班从这里经过,其中一班就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这学校,周六下午是没有课的,所以,这学校的学生们,在周六的中午,午饭前就纷纷离校了,或是赶那班汽车,或是骑自行车,或是随便搭一辆顺风车。等他们赶到时,晚了,这学校已是一座寂静的空巢。

  当然,不会是杳无一人,不会是一座鬼城,总还会有一些不回家的人留守,可那有什么 用呢?不会有一个他们期待的、热烈的、戏剧化的“会师”场面了。他们兴冲冲地,赶了九十里路,却扑了空。他们站在人家的校门外,有一点茫然和失落,还有一点点抱怨。他们又累又饿又渴,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只好找了个树阴处坐下,沉默地,吃他们带来的面包和干馒头,喝着水壶里最后的一点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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