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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那是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里那篇《结婚记》的第一段话。柳叶是个三毛迷,我也深受熏陶。柳叶一脸幸福地说:很多年前看到这篇文字时,我就开始想象我的荷西和我的婚礼,如今,两大谜底都揭晓了,我很幸运,谜底比想象的要好,虽然和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我搂过柳叶,心底涌出无限感动,其中还夹杂着几丝茫然。此时此刻我之所想,地球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柳叶不是我憧憬中最好的女人,却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女人。另外我对婚姻没有火车抵达终点的感觉,我知道火车仍将开往不可预知的前方。那种感觉有点像这座山峰的名字,说是望海峰,可真正的海谁能望得见呢?

  谁站在爱情的芒上 二B2

  婚后,我和柳叶在她父母家里凑合了四个多月。岳父岳母待我不薄,我也改口叫他们爸妈,但怎么叫都不觉得亲。小舅子柳苗考上理工大学后一直住校,偶尔回来要钱或送洗脏皮,见到我还是拿村长不当干部。柳叶是家里最大的赢家,幸福得都快傻掉了,整天小鸟一样围着我俯冲。

  我在家中处于弱势地位,倒插门使我威名扫地,寄居生活更是比解放前还苦。每天早上不能睡懒觉,晚上也不敢迟归或频繁外出,吃饭忍气吞声而且还要没饱装饱,一进卧室就尽量少出来晃悠甚至削减出恭次数,就连床上节目也要马蹄裹布人衔胡桃。我受不了这样的憋屈,隔三岔五靠出差撒野放风,可这又惹来丈母娘的旁敲侧击,叫我尽量老老实实在家陪媳妇。后来我忍无可忍,决心将队伍拉出去自立门户。柳叶起初反对,说买房买不起租房太破费,不如躲在她爸妈的大树底下乘凉攒钱,可她到底没犟过我这个造反派,极不情愿地夫唱妇随了。

  1995年我们搬了两次家,第一次是从柳叶父母家搬到新开路租屋,第二次是从新开路租屋搬到中南路租屋。搬离新开路的原因是家里来了梁上君子,各种迹象表明是前任租客,偷配了大门钥匙并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所幸柳叶出于对房东的戒心,根本不放硬通货在家里,气得小偷先生留了个字条:你家太穷,贫穷可耻。我和柳叶被这鸟人整得连报案的冲动都没有了。

  中南路租屋是熟人的熟人介绍的,位于海港医院南面的山坡上,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搬进去那天,我听信了孟庆钧的忠言,在楼前放了一挂据说能保佑我们安居乐业的鞭炮,结果差点儿被居委会大妈罚了款。尽管有熟人和鞭炮担着,我心里还是没法踏实下来,干脆给房门换了副新锁。柳叶说我拿着锤子和起子干活的样子很男人,要是再戴副白手套就帅呆了。

  这个临时蜗居比上一个好,但仍然不是真正的家,除了锅碗瓢盆被褥衣物,其余的东西均属房东,无论柳叶怎么消毒,用起来都不舒服。最难以消除的,还是郁积心底的那种动荡感,仿佛危险随时都会从四面八方突进屋子。初上大学时豪情万丈,初入社会时充满幻想,如今在房无一片瓦的残酷现实下,豪情和幻想正日渐衰退,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柳叶虽是个妇道人家,却比我看得开,时常给我打气:角子,面包会有的,香肠也会有的。我也只有顺着她的思路安慰自己,相信面包和香肠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们。

  还有一个给我打气的人是学兄盛建军,某股份制企业掌门人,也是本市最年轻有为的几个局级大佬之一。年初校友会搞活动,请了几个牛逼同门到场造势,其中就有盛建军,中午吃饭时我们正式认识了,闲谈时巧知我们公司的迟丽竟然是他夫人,于是我俩格外亲近。谈到面包和香肠时他鼓励我说:刘角,不要发愁,时候一到,一切都会扑面而来。

  我想想也是,婚姻不是扑面而来了吗?

  我婚前就享受了种种婚后待遇,所以除了觉得进一步受到老婆宠爱外,对新婚生活没有太多正面感慨。婚姻是一把双刃剑,在给予当事人一二三四的同时,也相应地剥夺了五六七八。对这一点我的态度比较端正,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所以我的感恩永远大于抱怨。

  我所抱怨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我抱怨柳叶是我的时间强盗,我每天晚上要陪她看电视,即便是工作或打瞌睡也要在电视机前进行;每个周六上午我要陪她回父母家省亲,再别扭再无聊也要耗到吃完晚饭才打马回府;她逛街我得跟着,她泡商场我得随着,她看朋友我得伴着,既要形影不离,又要情绪饱满。再比如,我抱怨柳叶是我的习惯强盗,我是烟民,她逼我戒烟;我好打麻将,她说玩物丧志;我好吹口哨曲儿,她嫌太不文明;我爱躺在床上看书,她说对眼睛和颈椎不好;我上厕所大便必须向她学习,每下来一坨就要按动机关冲一次,严防卫生间空气不良;我必须向她看齐早睡早起晨练健身,经常打着瞌睡出门跑圈儿……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听话地戒了烟,收敛了搓麻活动,改了口哨恶习,为了不惹柳叶生气,我什么都能忍。

  只有一次,我冲柳叶吼了两嗓子,吼得她泪眼汪汪,半天都没跟我讲话。那次我带柳叶参加顾蕾诞辰二十六周年庆祝晚宴,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生活段子,柳叶的脸色开始晴转多云。孟庆钧讲了个对联,上联是:做爱做的事,日日快乐;下联是:交配交的人,会会舒心。大家一边暴笑一边叫绝,正想原创个横批呢,柳叶脸上刮起了沙尘暴,拍拍桌子说:这么多女士在场呢,你们能不能不下道啊?整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回家的路上,我对柳叶进行了批评教育。她不但不听,反倒修理起我来,叫我以后少跟这帮人来往。我旧愤新怨蹿上心头,冲她嚷道:你法西斯啊,放屁也得遵照你家的浓度标准,还让不让人活了?她愣道:瞪眼干吗?早烦我了是不是?我在你心目中还赶不上一帮街痞朋友是不是?我一听她骂我的朋友为街痞,脑袋一热信口高叫:是,就是,就他妈是,你有意见咋的?柳叶大概是头一次见我发这么大的火,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我自觉语失,赶紧递上软话进行补救,可她哪里听得进去,小脖儿一扬就跑了。

  我和柳叶闹别扭很少导致冷战,即便冷战爆发,次日一早指定停火。我们婚前就约法三章,两个人不准吵架,一旦吵架不准冷战,万一冷战不能持续二十四小时。婚后这个三不准协定被贯彻得相当成功,主要归功于柳叶的好脾气和我的高姿态。以这次顾蕾生日宴上的黄色笑话引发的冲突为例,小两口当夜无话,清晨起床时我不小心放了个屁,柳叶嘻嘻一笑,用半生不熟的晋中话说:听口音是山西岚县的吧。于是两位战士和好大吉。如果我整不出那个屁,那么肯定会有后续文章。比如我会说:亲爱的,给我找双白袜子。她找出袜子娇骂一声:懒鬼,不会自己找?或者她会在准备好早餐后,用筷子敲着碗叫:喽——喽喽喽——。我就啥也别说了,学着猪叫循声而去。

  吵架可以让夫妻变得聪明,可以充分了解对方诉求,增强包容和应变能力。从那以后,柳叶不再干涉我和顾李孟三巨头的交情,只在特定场合委婉地表达忧虑和无奈。而我也刻意削减我们这个四人帮的活动,并努力收敛浑身上下日益浓郁的流气和匪气。其实,我行事风格上的变化不光是受了狐朋狗友的影响,和我东跑西颠的工作性质也不无关系。做营销这一行,为了那份穷不死也富不了的工资,不管是江海珍还是刁德一统统都要周旋,碰上座山雕和鸠山之类的人物还要安排腐败现场,时间长了焉能不弄湿了鞋子?仔细反刍一下,做爱做的事交配交的人,正是我等营销儿女求之不得的生活境界啊。

  生活条件的差强人意和偶尔挑起的小吵小闹,并没有稀释我和柳叶新婚生活的固有糖分。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所思所想都是怎样让小日子过得和别人一样红火,怎样让自家老婆和富姐阔太们一样风光。柳叶则比我实际多了,只想着红火日子,不想着自己风光。有个经销商为了争取更好的返点政策,偷摸贡了我五千块钱,我对柳叶谎称发了季度奖金,跑到友谊商店给她买了一条白金项链。结婚时我只送了她一只很便宜的戒指,后来越寻思越觉得对不住她,总想着发财以后好好补偿她。哪知柳叶背着我把项链退了,买了一台LG微波炉回家,剩下的钱她存了一半,用另一半到艺术馆报了名学画画。她原来很有些画画的底子,早就想找时间“进修”一下,说画画可以为女人积攒气质,省得将来年老色衰了勾不住老公。我感动得鼻涕都下来了,每次都背着画具陪她去艺术馆上课,偶尔缺勤也铁定去馆里接她,黏糊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文泰来和骆冰。

  光阴似箭,眨眼就射到了1996年春天。柳枝泛青的时候,我凭借含蓄的匪气和不含蓄的业绩荣升辽宁地区经理,成为市场部一方大员,年薪达到了想都不敢想的四万三,把我和柳叶高兴得怎么掐自己都不疼。

  后来我由公款架着,当了几个月的暴发户,每到一地必住最好的酒店,每次唱歌必找最靓的小姐,喝酒五粮液抽烟大中华,还花三千元搞了本驾照。柳叶见我开始大手大脚,马上教导我为商要清廉,不能一时糊涂自毁前程。我那时胆魄和脾气均已见长,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还笑她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

  有一次哥儿几个在天天渔港欢聚,一不留神又集体喝醉了。撤退前我抢在顾蕾前面埋了单,他说我穷鸡巴装,我听罢极为不爽,当场叫号比一比谁兜里的钱多。顾蕾驴劲也上来了,说谁输谁就用啤酒瓶砸自己脑袋。我啥也没说就掏出几千块公款拍在桌子上,顾蕾从黑皮包里抽出一捆万元钞票,淫笑着用拇指划着钱沓边沿,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抓起一只空酒瓶往脑门上一磕,酒瓶登时爆了,鲜血也从脸上挂了下来。顾蕾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靠……刘角,你小子还能升!从那以后我就夹紧尾巴做我的辽宁片儿长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牛逼之外还有象逼。

  升官儿了,出差频了,柳叶就不愿意了,说我骗完婚就不关心她了,在外面跑疯了跑野了,不温柔不体贴不浪漫了,把她改造成“出差牌寡妇”了。我语重心长地教导她,我在外奔波也是为了这个家,挣钱多懂浪漫还能天天陪老婆,这样的男人上帝还没研制出来呢。她说人家谁谁谁挣钱多懂浪漫还能天天陪老婆呢,我说人家谁谁谁一定是个他妈的赝品男人,上帝知道了非下凡打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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