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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中午下课后,格桑走进了教室,在韩玛的脚边卧下。孩子们吃完了用炉火煮出的肉粥,已经围拢在韩玛的身边。韩玛带来的画册正在给孩子们展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韩玛给他们讲解这些画册已经成为中午孩子们课间休息时一项必不可少的活动。

  格桑得到了几块散落在地上的骨头。在温暖的教室里卧在韩玛的脚边它感到极大的满足。

  格桑就这样昏昏睡去,在梦中那种不安感似乎渐渐地被温暖融化不见了。当它在韩玛的叫声中猛地惊醒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冬天天黑得很早,每天下午只有一节课。

  四个住在镇外牧业点的孩子已经整装待发地等在门口了,他们穿着皮袍戴着皮帽脚上套着毡靴,像四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

  那种不安感重又攫住了格桑,但这是它每天的工作,它必须把四个孩子送回两公里外的牧业点。

  格桑磨磨蹭蹭地在韩玛的身旁转着圈子,不愿意离开教室。它相信自己的预感,这也是它一直生存至今的经验的一部分。此时离开韩玛似乎并不明智,但它懂得令韩玛真正高兴的事就是保护好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就是韩玛的羊群,它要小心地保护着他们不要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不要受到狼的袭击。

  格桑毫无办法,只好跟在已经不耐烦的孩子后面离开了学校。

  以前送孩子们回家,格桑总是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直到当它发现自己已经位于安全范围之外时,才一阵风地跑回到孩子们身边,再次起步。

  格桑今天离开院子时,韩玛拎着一把木锨在院子里铲雪。它一次次地回头,直到确信韩玛不会在自己护送孩子们回到牧业点的这段时间里离开,才追上四个打打闹闹的孩子。

  一旦开始走上已经被人和牧畜踩实的路,格桑就希望这些孩子们可以快一点,送他们回到家之后自己可以尽快地返回到韩玛的身边。但事与愿违,这些笨重的孩子并不着急,在雪地上没完没了地厮打,跑得兴起时,他们摘下帽子,露出热气腾腾的脑袋,然后挥舞着帽子你来我往地互相投掷。格桑毫无办法,那种紧迫的感觉正渐渐地逼近,它已经确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灾难正远远地袭来,是一种特殊的气味,或是隐隐约约地来自远方的冥冥中的声音。远祖的本能在告诫它,那灾难正积聚着能量,此时正像悬崖上累积已久的雪块,随时都有可能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彻底崩塌。

  格桑焦急地在打闹的孩子们周围跑来跑去。现在它只是希望尽快把这些孩子送到牧业点,结束这次护送,回到韩玛的身边。

  于是,它拦住了一个正在逃避另一个孩子的追逐试图跑向雪地深处的孩子。这欢快得从帽子缝隙里冒出热气的男孩以为格桑也要加入他们的游戏,于是高声欢叫着想要抱住格桑的头。但是他扑空了,像一头刚刚从海上归来肚子里装满正在消化鱼块的企鹅,笨拙地扑倒在雪地上。他抬起挂着雪粉的脸时,听到格桑的喉咙里不耐烦的呼噜。这是牧区长大的孩子,都有被独自留在毡房里被牧羊犬看护的经历。在与牧羊犬嬉戏时,被揪痛了脖子上的毛或是抠痛了眼睛的牧羊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准备给不知深浅的孩子一点小小的惩罚时,艰忍的喉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男孩警觉地在雪地向后爬了几步,但他随后发现格桑眼神里那种凶狠的神情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于是他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和其他三个孩子站在一起,紧张地望着格桑。他们应该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格桑曾经咬死过一头狼的事吧。

  格桑也感觉到了四个孩子的恐惧,没有办法,它向牧业点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回头焦急地望着四个孩子,希望他们能够跟上自己。但他们并没有移动,格桑不得不跑回来,叨住一个孩子皮袍的衣角,拖着他向前移动。这孩子不太情愿地想要摆脱格桑。

  不过还好,孩子们似乎也被格桑突变的情绪扰散了继续打闹的兴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慢慢吞吞地继续向前走。

  他们这时已经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

  但灾难已经开始了,格桑听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马群奔跑般的呼啸声。它松开了孩子的衣角。

  格桑的耳膜嗡嗡作响,在雪地的尽头,乌云像一瓶倒入水中洇开的墨水一样迅速蔓延, 正以受惊的马群般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袭来。

  格桑惊慌地高声吠叫,在本能驱使下它想把这些孩子带回镇子上的学校。它认为现在的位置距离学校更近一些。它顶撞着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孩子,但四个孩子仍然执拗地向前移动着脚步。

  风已经刮起来了,巨大的雪片盘旋着从天而降。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巨大幕布慢慢地合拢,几十年不遇的灾难正在拉开真正的序幕。

  这就是牧民们谈虎色变的白灾(大雪灾)。

  格桑毫无办法,它无力改变这些孩子的想法,他们只是想在大雪遮盖道路之前回到牧业点烧得通红的火炉前。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天竟然黑了,已经无法看到五米之外的一切。

  此时格桑在前面小心地识别着道路,那些孩子也不再言语,走在最前面的孩子紧紧地攥住了格桑的尾巴。这一头狗和四个孩子顶着风雪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在这种天气里格桑的鼻子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它的视力面对这种黑暗同样无能为力,于是它只是凭借爪子感觉雪地的软硬程度慢慢向前移动。它没有偏离通往牧业点的路。

  因为顶风走在前面,短短的时间里格桑头颈上那簇心形的鬃毛上已经凝结了正在渐渐厚重的雪块,它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累赘物。但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它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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