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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牧业点的牧人们已经听说过这头黑色大狗那天在白宝音格图老人营地上的表演,事情的经过当然经过适当的夸张,当这消息传到他们这里时,已经演变为格桑是一口将那头狼拦腰咬断的。不过当他们第一次看到格桑,对此还是深信不疑。

  每次送这些孩子到牧业点,格桑总能从牧人那里得到羊骨头或是刚刚晒好的奶干之类的食物。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对于寒冷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这已经是格桑生命里的第四个冬天了。

  格桑体内神秘的生物钟及时地作出调整,它已经脱去了夏毛,换上浓密的沉甸甸的长毛,远远望去像一头结实的黑熊。这是一种对寒冷的适应,只有那些生长着丰厚如毡片被毛的个体才能度过残酷的冬天。随着温度渐渐地降低,格桑已经感觉到,这将是一个与高原最寒冷的冬天相比也绝不会逊色的漫长季节。

  十一月的一个早晨,当格桑从自己的窝里——那是建在韩玛窗下的一个温暖的小土房——爬出来时,看到无垠的草地已经被大雪覆盖了。

  东方的红日似乎已经被冻结在地平线上,恋恋不舍地不愿脱离银色的大地。纯澈湛蓝的天空下,没有风,大地处在某种凝固般的静止状态中。牧人们已经吆喝着马群准备出牧,马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它们垂头顺尾地踢踏开柔软松散的雪片,向镇子西侧高坡上的水井走去。它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好像已经凝结成块,这些质感十足的白色雾气在犹豫着应该上升还是下降,但这短暂的迟疑已经将这些身上挂满霜花的马匹淹没其中。

  格桑将鼻子伸进雪中,在那种久违的冰冷刺激下打着喷嚏,然后兴奋地冲向了雪地深处。

  格桑跑到镇子边最近的一个冬营地。营地上的两头牧羊犬远远地看到它追出来时,它又头也不回地向回奔跑,远远地将两头狗甩在后面。

  这时格桑听到了什么,它在雪地中停了下来,然后踏着自己来时的爪印飞快地向镇子里跑去。

  格桑准确地掌握着时间,及时地在韩玛打开门时冲进了院子。韩玛的脚刚刚踏进院子,从后面迂回包抄过来的格桑的双爪就准确无误地扑在韩玛的后背上,他狼狈地扑倒在雪地上。

  当然这是一场混战。韩玛高声地大叫着将一个新雪攥成的雪团掷向格桑,那雪团歪打正着在格桑的鼻子上开花。格桑吃了一惊,愤怒地吠叫着扑向韩玛,躲过了第二个雪团,像一头刚刚摆脱地狱牢笼的魔鬼,用力将韩玛撞倒在雪地上,一只粗大的爪子紧紧地按在韩玛的胸口,闪电般地探下头,口中已经含住了韩玛因为不断大笑而不断抖动的喉管。

  韩玛的两只手也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格桑的脖子。

  穿着肥大的蒙古袍将套马杆拖曳在身后的牧人们骑着马从学校门口经过,看到和黑色的大狗打成一团的年轻教师只能摇摇头。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像大孩子一样,穿着一件毛衣在呼伦贝尔隆冬的清晨与狗打闹的家伙不像个老师的样子。

  当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受孩子们欢迎的老师,尽管一年刚刚过去了三个月,但孩子们现在已经在担忧:当志愿者一年的期限到来时,他们的老师走了可怎么办?

  这只是草地的初雪,那场真正的暴风雪是在十二月底的一个午后到来的。

  那一天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牧人也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变化。天空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天气晴朗,草原鹰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在湛蓝天空遥远的高处慢慢地盘旋。一切安然而恬静,阳光明亮,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很多的牧人都将羊群赶向远离营地的草场,寻找向阳的坡地。坡地上的雪被风吹得稀薄一些,在那里羊更容易用蹄子刨开雪地,艰难地寻找下面的干草。

  大自然令人媚惑的表象下潜藏着不可抗拒的巨大灾难,灭顶之灾正因为猝不及防地袭来而更加令人感到难以想象的可怕。

  但格桑知道这一切,那天早晨它就已经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某种警示,细微的警示与在青藏公路险崖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并不是那么急迫也完全迥异不同。草原上的其他牧羊犬似乎应该也略有察觉,但那种纯正的高原血统毕竟已经在离它们远去,它们更久远的祖先曾经来自高原,格桑也许更接近它们的祖先。封闭的高原似乎也在保证藏獒血统纯正的同时延续了它们预感暴风雪即将来临的某种潜在的能力。这些牧羊犬也许只是在某种不适的驱动下表现出一丝倦态,但很快在主人的一声呼哨声中精力充沛地跃起,随着马背上的主人护卫着羊群进入被大雪覆盖的草地。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晴好的冬日,毕竟不能在这个漫长的冬季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过早地让羊群吃光储备的冬草,在寒冷的冬天里这些羊似乎也生出了永远无法填饱的胃囊。

  那天早上格桑没有玩每天几乎是例行的与韩玛追逐扑咬的游戏。韩玛并没有觉察到其中的变化,整个早晨他都在忙着生炉子,干牛粪昨天下午被阳光晒化的雪水洇湿,怎么也点不着。最后他不得不把煤油浇在牛粪上,才赶在第一个孩子到校之前生起炉子,将呵气成冰的教室烘烤得暖烘烘的。天实在太冷了,昨天韩玛已经将杨炎邮来的冻疮膏送给了两个手被冻伤的孩子。

  气压微妙的变化引起了格桑的某种不安,但它终究不知道这可怕的预感来自何方。它无法测知令它感到莫名恐惧的根源在哪里,灾难又将从哪里开始。

  不过有一点格桑是如此的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韩玛。就是这样,韩玛在教室里上课时,格桑安静地卧在教室的门口。从包了毛毡的木门里传出韩玛的洪亮声音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似乎让格桑感到了一种安全感。它想,也许这只是来到草原之后某种莫名其妙的不适应,北方草原的气压明显高于高原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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