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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刘秋田沉默着,他继续收拾那些仿佛永远收拾不完的农具。但萧原从他犹疑的神情中看出他似乎动了心思,所以萧原也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去。

  就在萧原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所期待的问题从刘秋田嘴里跳了出来:“如果是挖煤的时候死的,会有多少补偿金?”

  萧原从容地转回身来,他对刘秋田说:“那么……阿贵不是被毒蛇咬死的?”

  刘秋田跳过了这个问题,他急于得到他的答案:“你先告诉我,有多少补偿金?”

  萧原想了想,然后对刘秋田说:“至少是两万,也许更多。”

  刘秋田似乎没有听清楚萧原说的话,他问道:“你说……多少?”

  萧原又重复了一遍。

  刘秋田突然发作了,他把手里握着的一只铁镐狠狠地摔在地上,开口骂道:“他娘的,他们只给了一万五,还不让我们说话。”

  事情是这样的:在萧原到达的前一天,煤矿方面曾经派人来过村里,把所有的死者亲属都叫到了一起。那个自称副矿长的男人告诉他们,阿贵等人都是在采煤的时候被砸死的,一般情况下,给死者亲属的补偿费是一万元,考虑到这几个死者的家庭情况都比较贫困,矿上决定多拿出5000元来。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来,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们死于矿难。

  刘秋田说,他当时问过副矿长,为什么不能说死于矿难?副矿长解释说,如果政府知道这次矿难死了这么多人,就会对他们处以罚款。他们觉得,与其被政府罚款,不如把钱交给矿工亲属。

  刘秋田还说,副矿主说完这些话之后,就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包里把厚厚几叠钞票拿了出来。但他并没有立即把钱交给他们,而是让他们商量一下,他说:“要钱还是不要,你们自己考虑?”

  商量的结果是:要钱。刘秋田说,人死不能复生,在那个时候,阿贵等人是不是死于矿难并不重要,而5000元对一个农家来说却非常重要,那几乎是一个普通农家半年多的收入。

  萧原希望刘秋田站出来揭穿这个骗局,拿回他们应得的补偿款。他说,根据他的了解,发生矿难之后,死者亲属都能得到至少2万元补偿款,所以那个副矿长不仅说了谎,还克扣了一部分钱。

  刘秋田仍然有些犹豫。他说,那15000元钱他们已经拿了,拿钱之前他们还在副矿主提供的一份协议上签了字。协议上说,如果他们违背承诺将实情说出,将负担法律责任。

  萧原说,那是一份在欺骗基础上签订的协议,不受法律保护。相反,那个副矿长还应该为他欺上瞒下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

  “对对对。”刘秋田连连点头,“我弟弟的命都没了,死了也不给个”名份“,还克扣补偿金,就是要让他们负法律责任。”

  我相信,你和我一样清楚,萧原差不多已经搞定了这件事。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只是,通过刘秋田说服了另外几个死者的亲属,又通过他们说服了几个原本打算闭嘴的矿工。然后,他们找到了副矿长。当然,像以往那样,在见到副矿长之前,萧原已经按下了口袋里那台小型录音机的录音按钮。

  副矿长认出了萧原。萧原被逐出矿井的时候他也在场。这个记者的再次出现使他感到紧张,他把萧原拉到一旁,希望以1万元买断萧原对此事的报道权。

  被拒绝之后,副矿长对萧原说:“你为什么要在死亡人数这样的问题上苦苦纠缠?”

  萧原反问道:“如果你们不愿意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为什么会谎报人数?你们张张嘴,一句话,几个死者的”名份“就被你们轻易地抹掉了。”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名份“?”副矿长说,“萧老弟,你抬抬手,不要让死人堵住了活人的出路。”

  萧原不再理睬这个说了谎还强辞夺理的家伙,他转身离开了。副矿主还想继续纠缠,但那些死者亲属围住了他。

  萧原离开煤矿以后径直去了安监局,他把录音内容播放给了一个安监局官员听。萧原后来告诉我,那个安监局官员听完以后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据说,萧原的这篇报道在刊发之前也曾遭到过拦截。这不是副矿长干的,他已经不能那样干了,因为他被警察带走了。拦截它的是那个煤矿的矿长,我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整件事情他都有份,即使不是他策划的,也是经过他默许的,要不然他不会如此紧张。他来到报社求见周自恒。但他等于一个下午也没能见到周自恒。这一次周自恒并没有给对方面子,他让秘书拒绝了这次会见。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其实,周自恒并不一定要给所有人面子。如果他要给所有人面子,这份报纸就会变得更薄一些,最后你会把它塞进垃圾桶并且发誓再也不看。你并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之一,就是周自恒并不需要那么多“朋友”。当然,在这件事情里还有一些小小的巧合。萧原告诉我,那几个死者的老家也是周自恒的老家,当周自恒看到自己的几个老乡在死后还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时,他心里某种朴素的情感被触动了,或者说他生气了。

  许多读者也生气了。他们在给报社打来电话谴责那个煤矿负责人的同时,还在《北方时报》发给他们的读者调查表上把票投给了萧原。

  在随后召开的报社员工大会上,周自恒宣读了那份记者“提及率”排行榜,并且亲自把2000元奖金颁发给了萧原。他用欣赏的目光盯着萧原,对萧原拒收贿赂的举动大加赞赏。散会之后,我还听到他对崔哲说:“萧原这个记者很不错,颇有周总当年的风骨。对于这样的人才,一定要好好使用。”

  这也是周自恒的风格,在赞扬下属的同时,他也不会忘记表彰一下自己。

  崔哲也保持了自己一贯的风格,他连连点头:“是是是,一定不浪费人才。”接着又说:“像周总一样杰出是我们一生的梦想,只怕才华不够,梦想不能成真。”

  读者的欣赏、报社的奖励和周自恒的赞扬——这就是萧原在这件事情里得到的。当然,他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他流了一些血,并且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在那件事过去之后的某一个深夜,萧原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伙身份不明的人,他们手里都提着棒子。

  你猜得到是谁让他们干的?有些人会感谢记者给他们带来事情的真相,而另一些人会把记者视作敌人。所以,这个职业不仅能带来荣誉感,有时候还会带来危险。

  当我去医院里看望萧原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守护在他的病床前。萧原告诉我,她就是于薇。

  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于薇,却和她通过电话。她的样子与我根据声音想像出来的样子差不多:面目清秀,身材高挑。

  于薇看起来有些羞涩,她怯怯地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迅速回过头去看着萧原。我在这个女大学生的脸上发现了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楚那种东西是什么,但我确定,那种东西只有恋爱了的女人脸上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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