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包在纸里的火 | 上页 下页


  见崔哲面露不悦,一个叫韩振东的记者当即上前拦住了正准备喋喋不休的杜晓东,他说:“崔主任怎么会有错呢?崔主任永远都不会做错,就算崔主任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也是为了我们而做错的。”

  这句话太露骨了,它令人生厌。如果我能够做到的话,我一定会念个咒语让韩振东嘴里立即长满溃疡。但是,崔哲当时的表情似乎很享受。我注意到他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了看韩振东,就像是在欣赏一个手法不错的按摩师。

  我告诉萧原,如果他想要在这个报社里过得好一些,首先要获得崔哲的欣赏。如果要获得崔哲的欣赏,就应该掌握一些“按摩”技巧。

  萧原轻笑了一声,似乎对我的提议不以为然。然后,他开始提第二个问题:“崔哲为什么阻止我去帮助那个流浪汉?”

  我笑了。这的确是个可笑的问题,它的答案是:崔哲对萧原在流浪汉的故事里所付出的努力不感兴趣,他甚至会认为这是一种浪费资源的行为。我说过,在崔哲看来,他有权力管理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所以,萧原的时间和精力不只是萧原自己的,其中也应该有崔哲的一份。崔哲不能容忍别人将他也占有“股份”的东西拿去随意挥霍。如果他发现有人正在挥霍,他一定会予以警告。如果他的警告没有生效,接下来他要干的只是对那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发泄一下他的愤怒。他这样做了,只是没料到萧原并不是一只温顺的羔羊,冲突就这样发生了。

  “可是,”萧原继续提问,“他后来为什么又要把钱借给我?”

  我并不知道崔哲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我可以猜测:“也许他突然良心发现,也许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使他感到愧疚。”

  “什么事情?”萧原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急于知道答案。

  我迟疑了一下,心里在盘算着该不该说出那个秘密。

  萧原并没有立即追问。他的目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开,默默地看向窗外。

  窗外起风了。风在半空中打着唿哨。残留在树枝和屋顶上的积雪被风刮散,在唿哨声的伴随中漫天飞舞。萧原突然打开了窗户。一阵寒风挟着雪花猛烈地闯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但萧原似乎毫不在意,他眼睛一刻不眨地与寒风对峙着,又探出头往楼下看了看。然后,他关上了窗户,回过头看着我。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萧原问道。

  我愣了一下。我猜他说的“古怪”是最近在报社里传开的一个流言。我告诉他,关于这扇窗户有一个闹鬼的故事。

  许多地方都有一些鬼故事,我发现那些地方大都有一个共同点——曾经发生过意外事件。比如这幢大楼里的电梯:几年前,报业集团旗下一个杂志社的老编辑待电梯门打开后一脚迈了进去,结果一下从11楼摔到了地下2层。老编辑的死亡原因很快查清楚了——电梯故障。也就是说,在电梯厢还没有降落到这个楼层的时候,电梯门就打开了。大厦物业管理部门后来查了好几天,但最终也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从此,关于那个电梯就有了一个令人耸动的鬼故事。

  这扇窗户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它与一个老太太从这里坠楼死亡的事件有关。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就有了一些关于这扇窗户的传言:一个编辑曾对别人说,有一次他值夜班时从这里走过,听到这扇窗户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但当他走过去查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另一个编辑也说,他也曾在一个夜里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甚至能够模仿出那种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又有人说,曾经在某个夜里看到一个人影从那扇窗户外一闪而过……这样的事情越传越玄乎,以至于后来有许多人不敢在夜里靠近这扇窗户。

  我不相信那些传言中的事情,但我也曾感到过恐惧。我曾经亲眼看见那个老太太从这扇窗户前消失。你知道,这样的经历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不安。

  萧原说,他已经听到了那些关于夜间脚步声的传言,他并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所以他想知道的是那个老太太的故事。他还说,在他和崔哲发生的那场争吵中,崔哲提到老太太欲言又止的时候,他就相信其中一定有隐情。

  那件事情当时在报社内部非常耸动。根据我在报社工作5年多的经历,我认为它具备“新闻价值”,它综合了不幸、同情、欺骗、突然死亡和关于一个生命的悬念等等吸引人的元素,它还具备了一个新闻故事所需要的起承转合和跌宕起伏。总之,我认为它值得见报,但它并没有见报。原因很简单——它涉及报社荣誉。

  许多时候,报社充当着社会的了望者角色。还有些时候,报社担当起了道德审判的任务,记者和编辑们在报纸上苦口婆心地劝人向善,并且努力表白自己对社会充满责任感。但他们了望和审判的永远是别人。除了公开承认一些错别字和显著的失实之外,你见过几家报社在报纸上反省自己的道德失准。但是,不承认并不代表没有。掩盖丑闻大概是人的一种本能,区别只在于结果——有些人成功了而另一些人失败了。

  我可以举个例子:一个记者在采访的时候与某个受访对象发生口角进而产生了肢体冲突,结果两个人都受了伤。但你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不到那个受访对象受的伤,却能够看到这样一篇报道——《本报记者采访时被殴打》。

  你问我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记者拥有可以把自己的怨怒公开发表出来的机会,而对方没有。

  在亲眼看到那个老太太从17楼坠下之后,我曾经被警告过要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当萧原向我问起的时候,我决定告诉他。

  那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天前。我记得那是春节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农历正月初八,新年的第一场雪在那个早晨适时地降落到了这个城市,它延缓了交通节奏,却增添了欢乐气氛。我记得,那天上午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笑容可掬,接到的每一通电话都笑语盈盈,直到那个老太太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响起。

  那是一个61岁的老太太,她从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哭,一直到通话结束时仍然没能完全止住。她的哭声一度使我不知所措,后来我才镇定下来让她边哭边说。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这个故事沾满了泪水,后来还沾上了鲜血——当然,那是后来的事情。

  老太太讲的故事大致如下:有一个5岁的小女孩,她叫小雨,她的厄运从一出生就开始了。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大出血不治而死。然后,父亲孤独地抚养着她。在她4岁的时候,父亲也身患重病死去。她只能跟着奶奶生活。然而,直到此时,这个家庭的不幸并没有停止,一个多月前,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流鼻血,到医院检查了多次才发现她患的是白血病。医生说,只有做骨髓移植手术才有可能留住她的生命,否则她活不了多久,运气好的话还能坚持两年多,但无论如何都难以坚持到她8岁生日那一天。医生还算了一笔账,找到骨髓配型之后,完成全部手术的费用至少需要15万元。

  打来电话的老太太就是小雨的奶奶。这个陷入困境的老人在电话里告诉我,此前,为了替小雨的父亲治病,家里早已经把仅有的几间平房卖了,目前已经所剩无几,虽然有一个朋友资助了5万元,却仍然无力负担这笔巨额手术费。在朋友的建议下,她只好给报社打来电话求助。她说:“求求你们帮帮她吧,如果没有钱,她就会没命啊!”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老太太,但她的声音使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触动了我内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所以我决定尽我之力帮帮她,于是我把她讲的这个故事写进了值班日记,并且特意加大了字号。做为一名接线员,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希望这样做能够引起崔哲的注意,我还希望报社能够利用自己在读者中的号召力,为这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女儿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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