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包在纸里的火 | 上页 下页


  警察后来很认真地去查看过那个垃圾桶,希望能找到流浪汉的证件,但它们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在检索过本市的人口档案之后,警方确认,流浪汉来自外地——具体是哪个外地,仍然待查。

  警察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在流浪汉被证实为冻死而非谋杀之后,他们把流浪汉的尸体存放在公安医院的停尸间里,并且向萧原承诺,他们仍将尽力寻找流浪汉的家人。

  后来,医院把5000元手术押金还给了萧原,并且因自己的员工看护病人不力向他表达了歉意。接着,萧原把这5000元钱还给了崔哲。至于流浪汉为什么从医院里逃走,仍然是一个未解的谜。当然,对于这个谜,萧原已经无可奈何。

  这就是萧原的第一次采访。他把这个故事写成了报道,标题是《流浪汉之死》。但是,在它见报时,标题变成了《“剁手党”覆灭》。经过编辑的删改,有关流浪汉的故事在这篇报道里只剩下不足200字,他成了一个配角,而主角是劫匪和警察。

  据说,这是崔哲的意思,“剁手党”这个名字也是他想出来的。他认为,与一个流浪汉的意外死亡相比,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歹徒的残忍和警方与歹徒之间的较量。

  好吧,我所希望看到的童话故事并没有发生。愿赌服输,在把10元钱交给张萌之后,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比这10元钱更多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总之我就是失去了,这种感觉我不久前也有过一次。

  当然,萧原的失落感比我严重。那件事过去之后,我发现他变得沉默了。我还发现,他经常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台前抽烟,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章

  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偏北位置,有四条宽阔的街道,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井”字。《北方日报》报业集团大厦就盘踞在这口“井”里。在周围低矮楼房的衬托下,它显得高大挺拔而不同凡响。它一共有22层楼:1楼是接待大厅,2楼是公共食堂和公共浴室,3楼是图书馆和健身房,4楼是集团领导办公区域,剩下的18层楼分属报业集团旗下的9个报社和两个杂志社。

  《北方时报》占据了其中的四层楼——从15楼到18楼。社会新闻部在17楼。新闻热线值班室在这层楼最靠北面的一头,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电梯、男女厕所和一大一小两间会议室,另一侧就是记者办公席。你大概见过网吧,记者办公席的环境就是那个样子。在这个区域的北侧有一个隔间是主任办公室,那是崔哲的地盘。那个办公室的房门通常都是紧闭的,我总是忍不住猜测那里面藏着许多秘密。

  在走廊的两个尽头分别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靠近我们的值班室。窗台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那是这层楼里的吸烟区。

  那天傍晚,当我再一次发现萧原站在那扇窗户前一边抽烟一边沉思时,我想,他大概是在想那个流浪汉的故事。我突然想跟他谈谈,于是我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会去关心一个流浪汉?”我开口问道。

  “你也认为他不值得关心吗?”萧原反问道。我发现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敌意。

  我可不想因为这样一个问题挑起一场争吵,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不等我开口,萧原已经接着说:“我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认为我应该帮他,所以我帮他。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没有帮助他,我担心将来我会后悔,为了不让自己将来后悔,所以我那样做了,只是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你已经尽力了。”

  “但他还是死了。”

  我想,我遇到了一个偏执的人。这使我有些尴尬,于是我沉默了。但萧原仍然直视着我,眼神里仿佛闪动着问号。我知道,到他的提问时间了。

  果然,萧原开口了:“崔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突兀。如果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会说崔哲是一个英明并且很有才华的管理者。但是我说过,我对萧原有一种奇怪的好感,这种好感压迫着我,使我不想对他说谎。另外,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我对崔哲抱有恶感,尽管我一直敢怒不敢言,却总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表达这种恶感。萧原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在他与崔哲发生了那场“较量”之后,我认为他是一个安全的倾诉对象。

  在这份以社会新闻为主的报纸里,社会新闻部主任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崔哲占据着这个位置,管理着这个部门的34个人,其中包括编辑、记者、接线员、部门秘书和采访车司机。他还自认为他有权力管理这些人的时间、精力和爱好。

  在崔哲得到这个位置之前,我和他都还是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我们曾经在一起租房居住,并且共同出外采访过。但他登上这个位置之后不久,我就变成了一名接线员。我认为我了解他。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29岁男人的气量并不像他所拥有的权力那样大。

  成为一名接线员的时候,我曾经告诫自己一定要少说话。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给了我更多用来观察的时间。我早已经发现,在崔哲的眼里,报社是一个“王国”,而他所管理的社会新闻部是其中的“诸侯国”之一,他把属于这个部门的员工看作他的“子民”。他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表现出顺从的样子,就像他在周自恒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

  在这个报社里,周自恒是个大人物,他那时候44岁,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社长兼总编辑。他个子不高,脸上却永远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表情,这使他看上去很难接近。我并不了解他,但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感兴趣的只有两件事:

  1、下属们对他是否忠诚。

  2、他是否能进入报业集团编委会。

  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崔哲对周自恒是忠诚的。他每次在社会新闻部例会上转述周自恒对于某件事情的评价时,都会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就好像周自恒每说一句话,就意味着一个新的“真理”诞生。

  在报社里,像我这样的接线员一共有四个,其中一个叫肖彤。她是崔哲的老婆。那是一个永远抱怨老天不公的女人。她经常和张萌在一起闲谈。有一次,张萌向我转述了肖彤对她说的话。我认为这段话能够从某个角度说明崔哲与周自恒的关系——肖彤说,她对崔哲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在周自恒面前表现出的唯唯诺诺。有一天晚上,崔哲和她正在床上做那种事情时,突然接到了周自恒的电话。挂断电话之后,崔哲当即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不顾她性趣正高涨却被搅扰后的抱怨,迅速穿上衣服出门了。后来她才知道,周自恒打来电话只是因为他的车抛锚在路上,需要有人开车过去送他回家。肖彤还抱怨说:“周自恒就不能打个车回家吗?”

  崔哲就是这个样子,周自恒需要他扮演一个部门主任时,他就是一个部门主任。但是,当周自恒需要的只是一个“车夫”时,他也会乐于去扮演那个角色。

  我认为,崔哲喜欢的记者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应该对他无限忠诚或者至少表示无限忠诚,并且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据我观察,崔哲只会在三种情况下对他的下属展现笑容:

  1、他吩咐他们去干某件事,他们照办了并且干得不错。

  2、他做了某件事情,他们及时并且努力地恭维他干得好。

  3、他们送给他礼物,并且为此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作为社会新闻部的一名员工,我曾经有幸被叫去参加那一年记者节的聚餐。席间,我看到一个叫杜晓东的记者喝得两眼通红,我还听到他突然很大声地对崔哲说:“你错了,你怎么能这样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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