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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六合彩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64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个安稳觉……嗯,可以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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