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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叶骞泽摇头,“我不知道,阿姨她没有说为什么,也没说叶秉文威胁过她。她告诉我,自从嫁给我爸后,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所以放弃了再追究叶秉文和另外几个人,但也要叶秉文发誓从此再也不提这件往事,就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能吗?”向远苦笑,然而自欺欺人也许真的会比较好过,“那叶秉文重提旧事是为了什么,钱还是人?”

  叶骞泽再度摇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但他对我阿姨的说辞是因为不满意我爸一直把阿灵关在家里,隐瞒她的病情,他觉得阿灵应该得到正常的治疗。阿灵……阿灵她有可能是他的女儿。”再没有什么比叶骞泽此刻的神情更加无措了。

  “有可能是他女儿?他的父爱来得真是时候。”向远讥讽道。

  叶骞泽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轻抖,“因为那天的几个人,阿姨她甚至不知道叶灵是其中哪一个人的孩子,有可能是叶秉文的,也有可能不是。可是知不知道,有意义吗?”

  “当然有,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爱你,你也可以没有顾忌了。骞泽,别说你对她没有感情,她的病,一半都是因你而起的。”向远一直知道自己是冷漠的,只是先前没有预料到,原来对自己也可以那么残忍。这样有理有据地在他面前娓娓道来,不是出于舍己为人的成全,也不是故作洒脱,而是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们是他们,她不在其中。她和叶骞泽的那几年回忆不是缘起,也不是终结,是故事里的一个番外。

  “我不明白,你阿姨不愿要那个结果,是因为任何一个结果都是过去的罪孽,可你为什么不查个究竟呢?在不知道叶灵身上有可能真正流着叶家的血的那些年里,你又何必一再回避你们的感情?你阿姨的阻挠是理由吗?”向远喃喃自语。

  “不,不是的,向远。”

  叶骞泽说完了这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像是出了神,良久不语。这个问题困扰了向远许久,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答案。

  “向远,你很少会掉眼泪吧,可我见过太多的眼泪,太多了。小时候跟我妈一起生活,她是个再要强不过的女人,我爸当年要返城,她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就连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爸走了,她就像没事人一样断了联络,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留下。别人都说那是因为她不爱我爸,心里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他看了向远一眼,向远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向云生,莫名地冷笑一声。

  他接着往下说:“在我爸把我接走之前,她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我爸,连咒骂都没有过。那时我还小,晚上和阿昀都跟着她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睡过的枕巾常是湿润的,起初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有一次半夜我醒了,看见她用牙紧紧咬着被子在流眼泪,哭得浑身都在抖,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人人都说我爸走了她求之不得,这些眼泪除了她自己,还有谁知道。从那时起,我很怕在夜晚醒过来,很怕看到她痛哭的样子,可是闭上眼睛,感觉到处都是湿答答的,都是眼泪。后来,她让我爸接走了我,但却不肯承认阿昀是叶家的孩子,带着他嫁给了邹瘸子,直到她死,都没让我们回来看一眼。”

  邹家婶婶是向远丧母之后对她照顾最多的一个女人,她在向远的记忆里一直是爽利、能干的。“那你后来有没有跟叶叔叔说起这些?”向远问。

  叶骞泽苦笑,“如果我说起这些,除了让我爸心里更难受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先别说可不可能,就算我爸愿意回头,难道一切就能重来?再说,我爸和阿姨再婚后,感情一直很好,我一度以为在我爸和我妈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幸福的。阿姨她对我很好,她对谁都好,但是自己却是不快乐的。小时候,阿灵很多病,吃了很多药,难受的时候就哇哇地哭。我爸那时事业刚起步,整天不在家,杨阿姨也还没来,阿姨她一个人照顾阿灵。我经常看见她呆呆地坐在阿灵的床沿,像看一个怪物,到时间该吃药了也不知道。十四岁那年,阿灵发高烧一直退不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我不放心,放学回家就去看她,没想到正好看到阿姨拿着一个枕头慢慢地捂在阿灵的脸上……”

  听到这里,向远也打了个寒战,但她仿佛可以体会那种绝望而可怜的恶毒,一个噩梦种下的孽种,连是谁的骨血都不知道,不敢也不愿追究,甚至不能触碰,偏偏还是自己的女儿。

  “我吓坏了,什么都没想就把枕头扔开,可是阿姨她居然对我笑,说不用怕,如果她下得了手,叶灵早就死了无数回。然后她又求我不要告诉我爸,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她竟然是个这么可怕的女人,所以我质问她:”你害怕了?“她对我说,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只怕我爸爸伤心。那天她离开阿灵的房间,阿灵就醒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揪着我的衣袖瑟瑟发抖,我猜她心里什么都知道。长大了几岁,从亲戚的闲言碎语里我才知道阿姨以前的事情,也开始慢慢去理解她,我可以想象,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一定也流过很多眼泪,就像我妈妈一样……向远,一个人能有多少泪可以流?我怕了这些流泪的眼睛。太偏执的感情和太强烈的悲喜其实都是执念,正是因为放不下,才有了那么多苦痛。”

  向远开始有些明白了,“所以,叶灵的感情也是执念?”

  “从我看见阿姨对她做的那件事情开始,我就尽己所能地照顾她,总要有个人对她好,否则活着就太无望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是对方生活的重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话。我常常分不清,我究竟是可怜她,还是喜欢她,可是我的喜欢跟她的感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阿灵她太依赖我了,她觉得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什么都可以为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但是我做不到。这样的感情太绝对,也太过于疯狂,常常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没有什么出息,太重了的感情我背不起,更怕辜负。”

  向远说:“你说你害怕执念,所以希望看得开,可你真的看开了吗?如果你本来就是个放不下感情的人,刻意丢开执念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执念?就像太固执于对,本身就是一种错。”

  “有时我常觉得,人活着就像在泥地上行走,太过云淡风轻,回过头就会遗憾什么都没留下,连个脚印都没有,但是心里装的东西太重,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难以自拔。每当我靠近阿灵,就觉得她身上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把我往深处拉,拉到一个四周都是阴湿的、没有光的地方。还有叶家现在这个样子,更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泥潭,一点点没过我的头顶……他们都是我爱的人,我能怎么办?向远,拉我一把好吗?”

  向远缓缓将手指从叶骞泽掌心抽出。

  她说:“骞泽,我不是神。”

  她害怕自己拉不住他,反让自己陷了进去。

  原定于第二天继续讨论温泉度假山庄提案的会议没能如期召开,叶骞泽的秘书说他有事没到公司来。叶秉文也是上班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戴着墨镜,神色阴沉地走进办公室,就连他身边的人也不敢敲他的办公室门去触霉头。

  向远倒是来得很早,保卫科的两个负责人刚给自己沏了清晨的第一杯茶,还在闲聊着昨日的见闻,就看见她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们的办公室门口。跟江源处在权力中心的其他管理者不一样,向远平时并不端架子,看上去不像叶秉文那么阴狠,也没有叶骞泽那么礼貌而矜持,甚至不像李副总那么严肃,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脸待人的,比谁都讲道理。但是,江源了解她的人都不知不觉在心里畏她三分。越不轻易动怒、不怎么找麻烦的人,就越容易让人在她面前悠着点,尤其向远又是出了名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作风。

  “早啊,杨科长,吴科长。”

  在向远笑着敲了敲保卫科敞开着的门走进来的时候,杨、吴二人赶紧站了起来,“向主任。”

  她平时从来没有来过保卫科,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正一副两个科长都有些惴惴不安。

  “没什么事,我去人事部有点事,顺道经过你们这里,想看一下这几天门卫的值班安排表。”

  “啊……没问题没问题。”吴副科长赶紧去找,杨科长则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向主任,没出什么事吧?”他担心保安方面出了什么问题,自己还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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