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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她伸手就把顶灯关掉了,岳峰搂了搂她,轻声问:“不要灯吗?”

  “不要,我都记下了。”

  岳峰奇怪:“你能背下来?”

  “桑珠活佛要我记的,他说,难过的时候,常赞颂度母,得诸佛大加持力,就能从种种灾难恐惧中解脱。”

  她往岳峰怀里缩了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凝神想了一下,轻声开始哼唱。

  季棠棠是听熟念熟的,这么低声哼唱出来,分外熨帖流畅,佛教咒诵,原本就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样寂静夜里,低低的声音袅袅娜娜,似乎要传到无穷远处,但细细听却总在耳畔萦绕,岳峰轻轻拥着她,忽然就晃神了。

  他想起被烧死的父亲,反目成仇的母亲,苗苗,洁瑜,雁子姐,九条,毛哥,蒋蓉,生命中兜兜转转进进出出的这些人,或让他觉得世事炎凉,或让他倍感温暖慰藉,有些他曾经想努力抓住的,最终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有些当时不过尔尔的,居然闲闲淡淡,陪他走过经年,时至今日,仍是好友至交;有些以为明日可以再见的,一转身竟成永别……

  生活就是在你意料之外发生的事,命运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同一只翻云覆雨手,轻轻把你一扫一拨,你的世界就颠覆的片瓦不存,但是何其庆幸,最终的最终,繁华的末了,怀里的这个人,是他最想留住的那个。

  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脸上,季棠棠愣了一下,轻轻伸手抚上岳峰的脸庞,低声问他:“你哭了吗岳峰?”

  岳峰轻轻握住她的手:“棠棠,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去尕奈,让我遇到你。谢谢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谢谢你打这个电话,让我知道你还在……谢谢……你还在……”

  岳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季棠棠有些明白,更多的是茫然,她轻声说:“岳峰,你不要难过了,我会陪着你的。”

  岳峰低下头,轻轻吻她眼睑:“好。”

  他还有一句没有说完,他想跟她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少年起从那个支离破碎的家走出来,他就再也没有过家了,曾经也做过努力和尝试,时也命也,机缘不合,最终化为泡影。

  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不一样了,从前挡玻璃看出去,漫天的星模糊着闪耀,像是一盏又一盏归家的灯火。

  此心安处即为家。

  §大结局 尾声

  第三天下午,终于来到多玛。

  季棠棠渐渐恢复,言谈之间,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偌大拼图还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块,她不记得盛家秦家,也不记得这一生最惨最痛的经历。

  或许人的潜意识天生有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屏蔽那些痛苦的记忆,岳峰也说不清是希望她记得还是不希望她记得,听天由命吧,老天怎么安排,自然有道理的。

  多玛很小,只有十来顶毡帐,错落地间在山脚下,没有看到牦牛,因为来的前一日刚降了大雪,外头太冷,都被牵进毡帐里去了,倒是有只藏狗被两三个半大的小孩追的在毡帐间乱串,小孩儿大声嚷嚷着,季棠棠听了会,告诉岳峰说他们在雪地上看到了银狐,想带着藏狗去追。

  引擎声很大,小孩儿不再揪弄藏狗,好奇而又忐忑地朝这里张望,陆续有毡帐的帘子掀开,几个藏族女人疑惑地交换着质询的眼神,直到季棠棠从车上下来,她们才舒了一口气。

  “哦呀,拉姆。”

  男人们都不在,头人的老婆边巴白玛比划着跟季棠棠说了很久,进帐篷的时候,季棠棠向岳峰解释,邻近的部落曲扎昨晚上有小孩被熊咬死了,曲扎的人一早上就找过来,男人们都带上家伙帮曲扎人去撵了。

  边巴白玛把他们让进毡帐里,给岳峰倒酥油茶,奶黄色的茶面上浮着细细小小的茶渣,入口有些涩,岳峰谢过之后,捧着茶碗仔细打量四周,这里的毡帐跟一般旅游区的藏民帐篷不能同日而语,简陋的一无是处,里头一遭用草泥块混着土胚垒成矮墙,墙上堆放着青稞、酥油袋和牛粪,地上铺着羊皮子,皮子铺不到的地方,露着裸地。

  边巴白玛看着两个人只是笑,不一会儿有个藏族女人捧着盛了牦牛肉的盆子进来,盆子边上搁了把木头柄子的小藏刀,白玛接了盆子放到桌上,一直热情地朝岳峰面前推,岳峰拿小刀切下来一条,刚送到嘴边就闻着一股腥膻味,离得近了能看到肉条上干巴巴暗红色的一道道血丝,这是生肉洒了一些盐巴暴晒风干成的,岳峰硬着头皮咬了一口,感觉像是嚼柴,又带着一股子滑腻的腥臭味,胃里面翻江倒海,差点就吐出来,季棠棠担心地看着他,乘着白玛转身的当儿,忽然从他手里头拿过来,卷折了塞进嘴里,三两下嚼了,喝了口酥油茶给硬吞下去了。

  岳峰心里难受的很,去季棠棠毡帐的路上,他突然就在雪地里坐下来不走了,季棠棠俯下身子拉他:“地上冷不冷啊。”

  岳峰拉住她的手,硬把她也拉的蹲下:“棠棠,就过这种日子吗?”

  季棠棠奇怪:“大家都这样啊。”

  “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啊?”

  岳峰没吭声,她还是不记得,他也不想去扰乱她,她现在这种看似平衡的状态是经不起多想和推敲的,万一引的她敏感,想起些什么导致思维混乱,又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但岳峰还是难受,这种难受从一到多玛就开始了,季棠棠的生活比他设想的还要单调许多倍,多玛的人太少,天空太灰暗,景色也太单调,她以前那么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现在帮他吃那么难于下咽的东西,还觉得理所当然。

  “棠棠,女孩子娇气一点才好。”

  季棠棠奇怪地看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提出这么个没头没脑的要求来。

  岳峰也搞不明白自己,她渐渐恢复了,那个熟悉的棠棠渐渐回来了,自己怎么反而越来越难过了呢?

  细细回想,他居然发现自己很喜欢她失去神智的时候,虽然让人好笑好气哭笑不得,但是那时候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应该是最坦然开心的,也是最接近盛夏的时候——而被称作盛夏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母亲娇着,父亲宠着,还有叶连成陪在身边,怕是连痛苦两个字长什么轮廓都不知道。

  但是慢慢的,太多的经历打击和痛苦,她整个人就开始收敛、隐忍、谨慎、小心翼翼,变成了那个安静的棠棠,不管出了什么事,问她时总是笑笑,说“没什么”,再严重些,偷偷背着包就走掉,天大的事情一个人的肩膀就扛走了,不想连累任何一个人。

  恃宠而骄,是骄傲还是娇气呢?如果是娇气的话,有人宠着才会也才敢娇气吧,全世界都是冷眼暗算落井下石,跌倒了还有人来踩一脚,你会娇气吗?你只会磨砺的越来越坚强,习惯笑一笑,对别人也对自己说一声“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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