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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门口有守卫,轮班,屋子没什么特殊,很普通。刚看到的时候,卫来甚至觉得跟自己在赫尔辛基的住处很像——只有基本的生活设施。

  唯一不同的,甚至不同到让人窒息的,是有一面墙被密密麻麻地涂满。

  字体、大小都不同,大多是英文,也有其他语言,像临终忏悔。有祈祷文,有画的画,也有大段的留言。卫来的压力陡增,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间屋子应该是专门给那些受审的人住的,来一个,走一个,现在到我了。”

  墙边有桌子,桌上摊了不同的笔。卫来冷笑:考虑得真是周到,连这些都备好了。

  他牵了岑今的手,走到墙前去看。

  有人一连写了几十个“sorry”,笔画潦草杂乱,结尾写:愿上帝宽恕我。

  有人的“sorry”是写给自己的亲人的,忏悔自己犯下的错,痛苦却要由亲人来承担,然后嘱咐自己的妻子,不要让孩子知道真相,请永远不要提起。

  有人歇斯底里:杀人的不是我!我当时是被魔鬼附身了,真实的我是没有杀人的!

  有人破口大骂:没有战争,我怎么会杀人?挑头的人应该负全责,凭什么我要担责任!

  也有人很愤怒:我只杀了这么点人,××比我更该死,为什么不抓他!

  卫来喃喃:“这什么心态。”

  岑今接口:“那种‘我不怕穷,就怕你跟我不一样穷’的心态吧。”

  两人一起笑,笑到沉默。

  平面的墙,平面的字,身后却有一个恢宏复杂的立体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实都是人。是人就有情感、牵挂、朋友、家庭、维系,每一根线牵出来,都足以让人欷歔。

  卫来问岑今:“如果是你,你会写什么?”

  岑今拈了支笔在手上,在墙上找来找去,最后寻到个稍微空白的地方,踮起脚尖,写了行字。

  她写的是:愿卫来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

  卫来笑:“你这个人,写不好中国字,‘今’字老顿笔……”

  眼眶酸涩,有点说不下去,他顿了顿又笑:“你这样不道德你懂吗?”

  岑今说:“我也知道,这种时候,我不应该再有煽情的举动,加深你的牵挂。也许我应该表现得冷漠一点,赶你走,说我从来没爱过你,一路上都是逗你玩的,但是啊……”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怕我真的没时间了,我觉得我留给你的,必须是我真实的心意。

  “如果没有你的话,现在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解脱的时候。死这件事不可怕,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了。”

  她搂住卫来,把头轻轻倚靠在他胸膛上。

  “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希望你好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我们约定过的。好好生活,吃好睡好,纪念日给我送花,还有,不管你以后喜欢上了谁,不准拿来和我比较,什么比我温柔比我漂亮,你滚蛋,不准比。”

  卫来失笑,他一手搂住她,另一手接下她手里的笔,看墙上那行字,然后把“卫来”两个字画进圆圈,打个箭头,送到落款的“岑今”旁边,又加了两个字。

  改成:愿我们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卫来。

  两个人都在一起了,许愿就不能许得孤单。

  他低头吻她头发,说:“会有办法的。”

  回到房间,卫来倒头躺下,直接把盖毯拉过头顶。

  可可树坐在床上看报纸,过了会儿,报纸下移,露出眼睛。

  他说:“卫,你不要这么幼稚,从见面到现在,你都没跟我说过话。”

  卫来不理他。

  “我本来现在应该在乌达,抱着老婆亲热,为了你到这儿来,一点娱乐都没有,只能看报纸,都看吐了。这里连南苏丹都不如,在南苏丹,至少有酒喝……”

  卫来把盖毯拉下点,冷笑:“为了钱来的吧,跟我对碰,有意思吗?”

  可可树说:“怎么说话呢,我老婆所有的金首饰加起来,至少一斤重,我像是在乎钱的人吗?我八岁之前就没穿过内裤,我像是扛不住穷的人吗?”

  生活中真是充满太多疑问了:八岁前没内裤穿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是我跟麋鹿商量的,知道一般人制不住你,我专门过来看着你的,以免你被女人迷惑,走错了路,以后后悔都来不及。那个岑小姐,我也听说了,你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卫!她是作家,故事随口就编的。”

  卫来纠正他:“社评家。”

  可可树觉得没什么不同的,会写字的都是作家。

  他越说越来劲:“女人都会撒谎的,我老婆买衣服,报给我的从来不是真价,我只是不说破。卫,男人可以装蠢,但不能真蠢!”

  卫来说:“岑今说的是真的。”

  “证据呢?”

  “暂时没找到,会有的。”

  “要找多久,一百年吗?”可可树神气活现,“卫,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会笑死的。从此以后,那些罪犯都嚷嚷:‘我们是冤枉的,证据只是暂时没找到!’然后个个活到老死,这世界不是都乱套了?

  “总之,你不乱来就没事,我就是防着你乱来的。”

  说得兴起,可可树将报纸一扔,过来蹲到卫来床边:“要不……甩了她?分了就没事了。”

  卫来冷笑:“如果你老婆有了麻烦,你会甩了她吗?”

  “会啊,再娶一个嘛。”

  卫来气得伤口都疼,顿了顿,突然翻身下来,两步冲到对床,举起那个鲨鱼嘴,狠狠扔了出去。

  一秒钟的死寂之后,可可树大怒:“妈的有事说事,你扔我鲨鱼嘴干什么!”

  当晚,可可树发誓,天亮之前都不会跟卫来讲话了。

  第二天,可可树醒得早,想跟卫来打招呼,忽然想起过节还没清,一张脸立刻垮下来,动作很重地刷牙洗脸,门一摔,出门溜达去了。

  卫来不受影响,盖毯一拉,照旧睡得四平八稳。

  半小时之后,可可树忽然冲进来,大叫:“卫!卫!你猜我看见谁了?”

  他冲到床边,把报纸翻得哗啦响,卫来撑起身,头有点昏沉:“看见谁了?”

  可可树完全忘记了和卫来尚在冷战这回事,唰地抽出一张:“找到了。”

  他把报纸送到卫来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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