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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房间也简陋,只一张床而已,床头上方恰好钉了铁钉,倒省了她不少事——她从水鬼袋里掏出一截结好的、有松紧绳圈的挂绳绕上去,又回头吩咐乌鬼:“你警醒一点,我让你进屋睡觉,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让你做事的,懂吗?”

  乌鬼脖子伸得老长,两只小灯泡一样的眼睛凛凛的,有那么一瞬间,易飒几乎都要以为它听懂了——然而过了会,它又转头看别处了。

  易飒叹了口气,有灵性的动物还是难找,她不喜欢猫猫狗狗的,听说鸡不错,智商好像比人类幼童还要高,但她常在水上混,带只鸡,都不够淹死的。

  只好跟乌鬼互相凑合、互做临终关怀了。

  她吹熄蜡烛,慢慢躺下去,先在颈后垫了块毛巾,又将手腕套进绳圈里:这一套都是为了预防,预防伤口会莫名其妙流血,也预防自己会失去神智、半夜从床上坐起来,像易萧那样拿刀子自伤什么的——绳圈越拉越紧,会阻碍她行动,乌鬼好歹是个活物,听到动静过来一推一拱,都有助于她尽快清醒过来。

  一个人过活,没人相帮,总得想方设法,自己为自己创造便利,开始也觉得麻烦,但不做不知道人的适应性有多强,习惯了就好了。

  她在黑暗中躺了会,婚礼的喜庆气氛好像还没散,还在溽热的空气中发酵。

  易飒转头看床边。

  一年多了,这个习惯总改不过来,总会在没有光的夜里、临睡前,想起宗杭。

  自两人真正有交集以来,他总是跟着她住一间房:有多余的床就睡床,没床就窝沙发,再不济在她床边打地铺。

  而且他是多话的,熄灯后,总会拽着她说两句,她多半时间没好气,他像使劲要冒头的小地鼠,她就像捶下去的橡皮锤子,定要捶得他不做声了,安静的睡眠才真正开始。

  但现在,每一天都安静,她有时寂寞,就拽着乌鬼说话,巴拉巴拉讲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还不如不讲。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恰照在那一片床侧。

  床前明月光。

  易飒笑了笑,转身侧向里:这一年不好不坏,不惊也不喜,她并不像那些生命时日进入倒数的人一样,要紧攥最后的激情做不一样的事、看不一样的风景、放不一样的光——她还是那么过,沿着大河,该收租收租,有感兴趣的新业务就继续投,好像自己还有大把辰光,一切都不曾变过。

  ……

  睡得迷迷糊糊间,电话忽然响了。

  易飒惺忪着睡眼掀开手机看,丁玉蝶打的,视频电话邀约。

  易飒揿了接受,说了句:“你先等会啊。”

  她打着呵欠解开绳套,两手搓了搓面颊醒神,这才起身点上蜡烛,坐到地下,又把手机屏幕摆正角度。

  乌鬼挺警醒的,毛都奓起来了,表现不错。

  屏幕上,丁玉蝶目光呆滞,穿厚厚风雪衣,两颊冻得通红,眉毛和边沿的头发上都是雪。

  反观自己,穿松垮吊带,后背燥热得生汗,屏幕两头,两个世界。

  易飒说:“你又在三江源呢。”

  丁玉蝶声音都耷拉下来了:“嗯。”

  “这次有结果吗?”

  “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会。

  一年前,送走宗杭之后,易飒和丁玉蝶,联同再派过来的五六十号三姓的人,在三江源一带整整盘桓了一个月,但是再也没找到漂移地窟,更遑论什么“地开门”了。

  易飒的心先淡了,把自己的情况只告诉了丁玉蝶一个人:“盘岭叔的事,我愿意尽力,你要是找着了,给我捎个话,我没死没瘫的话,一定马上过来——但我不陪着一直在这找了,我想回去过点舒服的、不操心的日子。”

  丁玉蝶其实也没有一直在那待着,但他去的次数明显频繁,加上这一趟,是第八次了,每次都逗留十多天,称得上尽心尽力。

  ……

  丁玉蝶过了会才开口:“一点迹象都没有,以前盘岭叔留下来的那张轨迹图,已经完全作废了,循着这轨迹找,什么都找不到。”

  “我又加派了人手,想看看它是不是换了轨迹,到现在都没结果。”

  他又沉默了。

  其实做的远不止这些。

  ——姜家没水鬼了,易云巧在老爷庙一带置了产,还定期下水查看,但一切风平浪静。

  ——丁玉蝶寄希望于三姓的祖牌,又用丁祖牌试过一次壶口再锁金汤,结果祖牌抵上额头,人像坠入鸿蒙初开时的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发生,除了被激流冲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

  易飒安慰他:“这还不跟大海捞针似的,我早跟你说了,上一次我们下去,一定对它造成了损伤。它的时间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休养生息,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它可能是十年二十年——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在哪了。”

  “所以你得调整心态,静观其变,用不着那么频繁地往那跑,很多事情,不可能一朝一夕出结果。”

  丁玉蝶很消沉:“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太急于知道盘岭叔的结果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上不下的……我每天都要想一遍这几个可能性。”

  他对着屏幕掰手指:“一,盘岭叔成功了;二,他没成功,还在跟祖牌对抗,跟个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三,他失败了,已经被祖牌收伏了。哎,我跟你说,我前两天看了本小说,叫《七根凶简》,里头的情形跟盘岭叔挺像的,五个人,跟七道凶戾之气对抗,最后用身体,把凶戾之气封在了体内,也是不知道能对抗多久……”

  易飒说:“那是小说啊,乱编的。”

  丁玉蝶蔫蔫的:“我也知道……对了,我们大爷也知道这事了,你听说了吧?”

  大爷就是丁海金,这么大的事,他又心脏搭着桥,怕刺激他,一直没说——但折了那么多人,尤其是去了丁盘岭和丁长盛两个有分量的,实在瞒不住,上个月才由姜太月出面,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讲了。

  易飒嗯了一声:“云巧姑姑跟我说的,还说他把黑皮册子要去了,天天翻来覆去看。”

  丁玉蝶烦躁:“可不是嘛,这么大年纪了,心脏又不好,还非掺和进来,我现在可怕电话响了,就怕接起来是要给他奔丧……呸呸呸。”

  说到末了自己也知道不吉利,赶紧往地上啐口水。

  啐完了,终于人性复苏,想起来要关心她了:“飒飒,你怎么样啊?哎,你后头,那是乌鬼吧?”

  易飒转头看了眼乌鬼:“是啊,我跟它相依为命,都在努力为对方送终,就看是我先埋它,还是它先送走我,你说说,我这花容月貌,整天跟一只这么丑的乌鬼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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