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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十点多,易飒的摩托车到了旅馆门口。

  她沉着脸,几步跨到玻璃门前,伸手推时,身后轰的一声,摩托车脚撑没撑好,倒了。

  头盔骨碌碌滚过来,她当没看见,反正会有人去捡去扶,也会有人把她的行李送进来。

  进了门,径直走向前台,短短一段路,侍应生、行李员、迎宾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伊萨!

  ——伊萨来啦。

  ——有日子没见了,去哪发财了?

  她一概没理。

  这旅馆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脚地,虽然规模小,连酒店都称不上,来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这种环境,觉得跟自己的气质很搭:熟了之后,还入了股,算小老板。

  走到前台边,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台上,垂下头,骂了句:“妈的!”

  两天一夜,她像个傻子似的,马不停蹄,从暹粒奔去浮村,迎头就是噩耗,又从浮村赶回暹粒,定好了星级酒店,那个按摩女居然失约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她根据彩铃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里头各色女郎,华、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国人,推了同胞出来应付她,那女人涂绿色眼影,抽雪茄,红指甲上还描了花,开口就呛人。

  “失约嘛,谁还没个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换个人?”

  “腿长她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飞了你一个人,上一个客人也被飞啦……”

  走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她身后说风凉话:“哇,还找上门来,你爱上她啦?你是蕾丝哦?”

  ……

  简直是撞邪了,最近干什么都不顺。

  易飒撑住前台,低头看脚下,脚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隐约能看到自己的脸。

  头顶上,前台服务生小心翼翼:“伊萨,怎么了啊?”

  不对,不能生气,生气伤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时,笑得妩媚:“没什么,逗你玩儿。”

  服务生朝她翻了个白眼。

  易飒说:“老规矩,给我干净的房,床单用品都要是新换的,敢拿没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话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什么?这长相不赖啊,这是……”

  前台上侧立了个书报架,里头厚厚一摞铜版纸单页,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她伸手把书报架转过来。

  服务生说:“还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吴哥大酒店公关部来谈的,付了一笔钱,在我们前台上搁架子,算是租用广告位,放寻人启事,听说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华人的,都放了……”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飒,又看看那沓寻人启事:“伊萨,你认识他啊?”

  易飒说:“不认识。”

  顿了顿加了句:“这悬红吸引我。”

  她从书报架里抽出一张。

  原来他长这样。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三十章

  晚上十一点多,走廊里吵吵嚷嚷,最后声响集中在了对面,有人扯着嗓子吼:“那个按摩小姐呢?人家登记了,就是进你房间的!”

  另一个嗓门更大:“放屁!老子连女人一根毛都没看见,讹我啊,来这套!”

  声浪时大时小,有人絮絮叨叨从旁劝和,末了也不知是哪一方服软,一切流云星散。

  井袖倚在门后,旁听了全程,散场时居然有点失落:果然找不到就不会找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有至亲才会时刻惦你记你吧。

  抬眼看,易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不过井袖怀疑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柬语台,叽里呱啦的外国话,放的好像还是什么国家安全新闻,而且,她眼睛半闭,像僧人入定,明暗不定的电视光在她脸上漫扫,更添诡异。

  过十二点,易萧把电视关掉,门内门外一片悄静,井袖咽了口唾沫,心跳越来越快,密如擂鼓。

  再然后,这密集的“鼓声”里,突兀地掺进一声水响。

  井袖心里咯噔一声:到时间了!

  她看向易萧,得了眼色示意之后,这才匆匆进了洗手间。

  浴缸里,一池死水微微漾动,显然,刚刚的水声不是幻觉。

  井袖开始做准备:兑好温水,备好盆和毛巾,毛毯和枕头都搭到洗手台上,又搬了立地风扇进来,插电待用。

  洗手间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

  做完这些,她守在浴缸边,垂着的指尖有点发颤,像运动员苦等起跑的发令枪,唯恐差分错秒。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的宗杭忽然剧烈抽搐,嘴鼻处冒出大量气泡,井袖迅速跪下身子,探手到缸底,用力拔出塞子。

  这水有点粘,仔细闻,有股形容不出的怪味,浸过水的皮肤有不明显的烧灼感——井袖定了定神,晾着手臂,看缸水寸寸下降。

  身后门响,是易萧进来,她走到近前,看浑身痉挛且挣扎着大口呼吸的宗杭,说了句:“其实,人没出生前,都是羊水里长的,天生就该会水、能在水里呼吸——现在居然能被淹死,那都是退化了。”

  说完了,又看她:“交给你了。”

  井袖嗯了一声,侧开身子给她让路:“那你好好休息。”

  水放到最后,缸底沉了一层很薄的杂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井袖拿毛巾把水缸擦干净时,宗杭也终于从抽搐里平复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井袖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伏在缸沿上看他:“宗杭?”

  边说边伸手拂去他眼睫上的水珠,这水很粘,他身上覆了一层,有点像胶。

  宗杭好像还没回神,眼神有点茫然。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井袖啊,我们一起聊天喝酒,我还送了你一本吴哥窟的书,记得吗?”

  她知道宗杭认出她来了。

  他眼睛里渐渐有光,带点惊喜,又有愧疚。

  过了会,他嘴唇微微翕动,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啊。”

  井袖一怔:“对不起什么?”

  宗杭说:“她……”

  他想动一动,但身子没力气,只手指蜷了蜷:“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怎么联系,我只记得我爸妈的号码,但她一直问……一直问,我迷迷糊糊的,就说了你的。”

  井袖有瞬间的晃神。

  难怪易萧会找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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