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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这一晚,澡堂挺冷清,只接待了几个山户,神棍去得晚,前几位洗时攒下来的热蒸汽都没了,神棍哆哆嗦嗦地往身上泼水、打洗发露、搓肥皂,洗完时,整个浴室里便飘着一层微温的稀薄蒸汽,和昏黄的灯光互裹,迷迷蒙蒙,恍恍惚惚。

  神棍拿大毛巾擦拭身体,很自然地走到了墙上挂的那面理容镜前,镜子上晕了许多蒸汽,很多处都模糊了,但模糊里又间杂了几块清晰。

  有一块清晰的镜面,映出了他小腹上的那道狭长的疤。

  神棍瞥了一眼,继续擦干身体,擦着擦着,动作就慢了下来。

  他拿手抹了一把镜面上的水渍,手掌抚过的地方,清晰出现了一条如同被抻长变形的“S”形,暗红色,很像胎记。

  电光石火间,神棍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大毛巾一扔,连内衣裤都顾不上穿,光脚汲拉着浴拖,把长外套一裹,一阵风样卷了出去,还不忘跟看门的打招呼:“我还没完,我忘带换的了,我回去拿。”

  那人正忙着在手机上打小游戏,随口嗯了一声,头都懒得抬。

  神棍一口气跑回了屋。

  这一趟,因为来了不少增援,营地的住处颇紧张,毡房实在挤不下,空地上都扎了许多帐篷,但神棍他们是客,所以还是维持原样,四人共用了一间。

  江炼几个已经睡下了,不过尚在半醒半睡之间,况美盈听到动静,嫌冷,懒得欠身,含糊地问了句:“嗯?”

  神棍还是那话:“我,洗澡忘带东西了,回来拿。”

  说话间,他挟起箱子,又开门出去了。

  江炼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眼皮都懒得睁,只心里吐槽了句:丢三落四的。

  回到浴室时,里头的蒸汽早散了,屋里很静,藏着秘密的那种静。

  神棍单膝支跪在地上,把箱子端端正正摆好,又将拢紧的衣襟敞开一线,露出心口处往下蔓延的那条胎记。

  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折刀,是之前从陶恬那领的:山户的装备都是上乘的,刀身折开,刀头尖锐锃亮,仿佛栖了日光,刀锋密布崭新绵密的磨纹。

  他向着胎记上的一处下刀。

  刀尖下去很浅,血却像等待了很久似的,一下子胀满流出,颜色鲜亮,神棍抹了一把,擦在箱子凤凰鸾身的第一个结扣上。

  小游戏轻快的乐音隐约从门缝处透进来,血在箱面上翻沸作响。

  神棍揿燃了打火机,点着了血的边沿,烈火像有生命,从一侧向着另一侧卷过,然后,他听到箱子深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他重复之前的动作,第二个结扣,第三个,每一次,都有轻响声传来。

  三声响过,箱子归于沉寂,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屋外也没声,那个看门的,大概已经打完游戏了。

  神棍没有失望,他直觉,这一次,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他所需要的,只是等待和耐心。

  外头的沉寂,和群山的沉寂,搅裹在了一起,一寸寸侵入这冰冷的浴室。

  蓦地,有不知名的夜鸟低空掠过,发出怪异难听的嘎嘎声,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箱盖,咯噔一声,开了。

  江炼半夜时,被响动惊醒过一次。

  当时,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到神棍满腹心事地躺下,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心事究竟有多浓重,神棍揪着灯绳的那只手往下一拽,光便没了。

  江炼在黑暗里同情了一把神棍,便又睡着了,有所思的关系,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白发长须,俨然智者形象,一身老成一脸慈祥,开解神棍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神棍仰视着看他,凄苦的表情渐渐转作无限信赖,说:“江炼老师,我全听你的。”

  ……

  被人视为人生导师,还真是怪得意的,这得意从梦里延伸到现实、延到江炼熟睡的唇角。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喝……多……咯……”

  什么意思?他喝多了,才会做这样的梦吗?

  又是一声嘹亮的“呵……哆……啰”。

  江炼一下子惊醒了。

  窗外有蒙蒙亮白,天亮了。

  所以刚刚那是……鸡叫?但江鹊桥不是一直走“哦哦哦”路线的吗?再说了,鹊桥一直叫得很婉约,不会这么中气十足气吞山海……

  又一声鸡叫过后,韦彪不耐地叹气,况美盈则把脑袋缩进睡袋里、喃喃抱怨着哪家的鸡这么没眼色,只有神棍,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怔了两秒之后,他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是我们解放啊”,就扯过外套,连滚带爬,像是滚下床去的,紧接着,又滚出了屋。

  解放?神棍曾经提过的,勇斗凶简的山鸡曹解放?

  江炼一阵好奇,也没了睡意,外套一裹,麻利地下床跟了出来,才刚出门,就听见神棍的惨叫,紧接着,就是绝望的控诉:“我们解放,怎么胖成这样了?”

  其时,有一部分山户已经起床了,正在门前帐口洗漱,西北早间多雾,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毡房和大小帐篷,也弥漫上路面。

  来客就是来客,自带行尘,和住客的安稳截然不同,江炼一眼就把这新到的车和人都尽收眼底。

  车是老车型,黑色的悍马H2,风尘仆仆,沧桑中粘一点雾的濡湿,车顶横列了一排狩猎灯,但在这细雾里,并不咄咄逼人,反像安静的眼睛。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身型极挂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到了他身上,登时有型有款,人明明是在笑的,但极偶尔的瞬间,目光会忽然晦暗锐利。

  这人大概是罗韧。

  罗韧关上车门,并没有抬头看谁,只是一条手臂下意识抬起,后头刚下来的一个正穿外套的年轻女人,便很自然地靠了过去,刚好被他圈搂住。

  这应该是梅花九娘的关门弟子,木代,温柔秀气,纤纤弱弱,一点也不像身具上乘功夫。

  罗韧转头看时,大概是觉得木代衣服没扣好,于是缩回手,很细心地帮她扣拢领口。

  江炼有点羡慕:得要很熟很契合,才能培养得出这种自然到几乎会被人忽略的默契吧,他和千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这样,不去言爱,但举手投足时满溢。

  车子的另一侧,也站着一对男女,年纪看不大出来,估计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女的一身红色羽绒衣,脸庞圆润,眉眼是很传统的那种漂亮,男的身形挺拔修长,气质偏文艺,又带点浪荡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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