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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第二天的入夜时分,神棍终于见到了完整的挑花图。

  毫不夸张,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什么啊?

  因为没有颜色区分,全是白棉线挑成,一坨一坨,针脚时紧时疏:有些地方一根线压着一根,密密实实,几乎凸出了平面,有些地方只扯绣了几根,连底布都没遮住……

  他安慰自己:这么着就对了,越诡异越奇怪,就越对。

  挑花图被送到了巴梅法师那里。

  法师早已穿好了法衣,戴好了巫傩面具,面具是木头刻的,发黑泛油,眼睛和嘴巴处都镂空,脑袋一圈还镶贴着硬扎而蓬乱的黑色毛发——这么穿戴完毕,看上去确实怪吓人的。

  因为作法一般不对外公开,更加不允许什么录音录像,马娟红再三央请,法师才同意她和神棍两人进屋观看。

  屋子是火塘屋,特昏暗,只桌上点了根香烛,即便门窗关紧,那烛焰仍飘忽忽的,叫人心头发毛——更让人背脊生汗的是,巴梅法师把那幅挑花图挂在了一个角落里,自己面向那处角落而坐,怀里只抱一把独弦琴,手中攥了把师刀。

  神棍咽了口唾沫,唯恐发出半点声音,只定定看着那法师拉动琴弦、嘴里咿咿呀呀念叨着什么,时不时以地面为鼓,上脚踏拍那么一下。

  深山里的寨子入夜都安静,是以这琴声、呓语以及那毫无规律可言的脚打的拍子,听起来格外瘆人。

  过了会,拉琴声停了。

  神棍直觉,这是前奏已毕。

  法师那戴着巫傩面具的脑袋显得奇大,他把那毛茸茸的头凑向挑花,凝神去看。

  神棍经由马娟红科普,已经知道这“看”并不是去认字,而是一种类似通灵般的感觉:就好像看三维立体画,看着看着,那些杂乱无章的色块排布就能显出立体的影像来——而影像是什么,这结绳记的“事”想告诉你的,也就是什么。

  巴梅法师看了一会,忽然回过头来,向神棍说了句什么。

  神棍听不懂,马娟红翻译:“他问你这到底是什么,说连换了几处去看,都看不懂。”

  果然看不懂,神棍一颗心怦怦跳,额上也渗出细汗来,他请马娟红转达:“让师傅不要有压力,细细看,能认出几处是几处,没关系的,哪怕只认出一两个呢,也行。”

  法师听了马娟红的转述之后,嘴里嘟嚷了句什么,又重新凑上去看。

  神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中握着笔,看面前摊放的笔记本:原本,他以为那篇结绳记事必是长篇大论,想笔头记录下来,现在看来,能记上个一两句,都算不虚此行了。

  过了会,似是终于认出了点什么,法师说了一段话。

  马娟红也紧张,唯恐错过什么关键的,她一路仔细听完,才压低声音转述给神棍:“说是……烈火滚过沸腾着的血,可以打开机关的结扣。”

  神棍完全听不明白,但没关系,照实记录就行,他埋着头,笔头沙沙,脑子里念头转个不停:血都沸腾了,这烈火还怎么“滚”过啊,要说是把烧沸了的血浇到烈火上,那就很快蒸发没了吧?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写完之后,他停下来,刚奋笔疾书完的手略颤,等下一句。

  下一句过了一刻钟之久才来。

  “能帮你听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声音。”

  真是比上一句更迷,而且,因为是跳着去看的,前后必然搭不上,不过吐槽归吐槽,神棍的手上仍是丝毫不慢。

  最后一句出了状况,法师似是受了惊,急向后退,但忘了自己是坐在凳子上的,重重绊跌在地上。

  神棍吓了一跳,和马娟红一左一右,赶紧上去搀扶。

  巴梅法师摘下面具,一头一脸的汗,神色惊惶不定,喘息粗重,好一会儿,才向着马娟红说了三句话。

  更确切地说,是一句话,反复念叨了三遍而已——神棍虽然听不懂,却能听出说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他疑惑地看向马娟红。

  也不知道是这话瘆人,还是被巴梅法师出的状况给吓到了,马娟红也有点后背发寒,她定了定神,才心有余悸地把最后这句翻译给神棍。

  她说:“法师说,有可怕的骨头,能吞吃人的……可怕骨头。”

  §第五卷 箱子 第十七章

  两天之后,神棍回到了云梦峰。

  这两天,他又央着那个巴梅法师试过两次,但巴梅法师实在是看不出更多了的,最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让马娟红跟神棍说,他把这绣好的挑花图挂家里,天天参详,万一再参详出什么来,一定及时通知他们。

  马娟红看巴梅法师那愁眉苦脸的样儿,几乎都要同情他了。

  于是反过来劝神棍:“棍叔,咱们老在这儿,他有压力——就跟解数学题似的,越逼越解不出来,不如先缓缓,也许无心插柳,哪天他心情好,又读出个一句半句的呢?”

  沈万古也在边上附和:“棍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什么事沉迷得有个度,你看你现在,跟魔怔了似的,跟你说个话,你反应都慢半拍——可不能这样,一口吃不成胖子,咱得慢慢来。”

  先缓缓,慢慢来,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到的时候是晚上。

  整个云梦峰冷冷清清,高处的客房也没亮灯,看起来不像有人入住的模样,神棍有点纳闷,不解地跨进大门、穿过小院,又进了前厅。

  前厅的光很暗,柳冠国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正坐在小马扎上,围着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喝酒,桌上有不少下酒菜:剁椒鱼头、血粑鸭、坛子萝卜、蒿子粑粑什么的。

  抬头瞧见来人,柳冠国一口酒险些呛着,赶紧起来招呼他:“呦,棍……棍哥,你回来啦?吃了没?”

  神棍说:“没呢。”

  沈万古他们,都是在这头有家的,不需要住客栈,本来说一起吃了晚饭再送他回云梦峰——但这两天都是一大群人聚伙吃饭,神棍嫌吵,拒了。

  柳冠国赶紧又拿了个小马扎过来:“棍哥,来,来,我们这刚喝上,菜还没怎么动呢,不是吃剩的。这我酒友,王庆亮,在午陵山景区当保安的。”

  又向王庆亮介绍神棍,只说是研究民俗和古代文化传说的学者。

  王庆亮一听是文化人儿,肃然起敬,也跟着柳冠国叫他“棍哥”。

  神棍坐下,四面看看,又问:“人呢?”

  在瑶寨这几天,他还真没惦记过外头的人,跟以往一样,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上,又或者,如沈万古所说,他这两天有点反应迟钝。

  柳冠国说:“走啦,这都完事了,还有不走的么?江炼小哥他们几天前就走了,说是家里有急事,孟小姐她们是昨儿走的。终于把这些个神佛都给送走了,我好不容易舒坦下来,这不,还偷着懒,没营业呢。”

  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棍叔,你别担心,孟小姐走时交代了,让我跟你对口、给你行一切方便,有什么问题,找我就行,我办不了的,可以直拨孟助理。”

  神棍哦了一声,先伸筷子去夹血粑鸭。

  他太习惯跟朋友们的随聚随散了,从不觉得谁谁走了是个问题:这年头,还能失联吗?交通和通讯都这么方便,想见面,只看有没有心,其他都不在话下。

  神棍咬下鸭肉,瞅瞅桌面挺干净的,于是衔着鸭骨架不知道往哪吐。

  原本,王庆亮和柳冠国的座位之间是有个垃圾桶的,但多了一个人,显然不够用了,柳冠国吩咐王庆亮:“你去拿点纸来,垫着。”

  王庆亮熟门熟路,先去复印机那找,复印机旁的台子上有个废纸筐,那些客人打印了未及拿走的,就会收在这儿,等积满了一块处理。

  王庆亮抽了十来张过来分给大家,手上的那几张,本来都垫在桌面上了,他又把最上头的那张拿起来看。

  看着看着,噗嗤一乐:“呦,这不阎大善人吗?”

  又喃喃:“不对不对,阎大善人怎么会穿民国装,这Cosplay吧?”

  柳冠国斜了他一眼:“你还懂Cosplay?阎大善人又是谁啊?”

  王庆亮奇道:“我怎么不懂了,现在那些小年轻,老穿着古装往景区跑,又拍照又直播的,还弄把小破剑在那耍,我看得多了……阎大善人你不晓得啊,就是阎金国,阎老七啊。”

  神棍正伸出筷子,闻言怔了一下,又缩回来。

  他觉得阎老七这名号,自己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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