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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江炼觉得这个用词相当玩味:就湘西这地形地貌,九山半水半分田的,还能出个荒野?

  他试探性地问:“你觉得……梦里的地方,是在湘西吗?”

  神棍断然否认:“不是,当然不是。”

  他比划着形容梦里的所见:“哪怕是晚上,你都能感觉到天的那种通透和辽远,地的那种广袤无边,山是那种大气磅礴连绵不绝的……我不是说南方的山就不大气哈,完全两种风格。”

  末了,他下结论:“西北!百分百是西北的山,我有经验,那种万山之宗、天之中柱的感觉……”

  说到这儿,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得自言自语:“万山之宗……难道是昆仑山?哎,你别说,我去过昆仑山,那气质还真有点像……”

  昆仑山啊,江炼一颗心落回实地:虽然都是箱子,但一个在西北,一个在湘西,相隔何止万里之遥,看来不是一回事了。

  那就各凭本事,各找各箱吧。

  ……

  他端起空餐盘,一路找至搭灶的地方,这顿饭本就吃得晚,再加上被神棍绊了半天,这当儿,夜都已经深了,不少帐篷已黑了灯,灶房那也散了,一片昏黑中,只有洗干净的锅碗瓢盆摆得齐整。

  江炼搁下餐盘,又觉得就这么甩手走了不好,顿了顿,自己找到洗洁液和抹布,舀了点水,蹲在低洼处清洗餐盘。

  值夜的山鬼倒是很警醒,看到搭灶的地方有人影晃动,马上过来查看究竟,待看到江炼在洗碗碟,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其妙,还怕他是要搞什么破坏,索性不走,就站在不远处盯着他洗。

  江炼心生促狭,故意洗得慢慢吞吞,末了还拿干抹布把餐盘都给擦干了,这才转身离开。

  走了没多远,蓦地停下步子,看向不远处、一间被好多小帐篷围在中央的大帐。

  那头值夜的人手明显多些,不用猜就知道是孟千姿的帐篷,四围的小帐篷多已黑下去了,大帐却还亮着灯,江炼直觉,那灯不会那么快就熄。

  既是山鬼的头,在其位,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谋其事,这些日子那么多变故,孟劲松只是助理,再能干也不能越过她去,大事小事,大概都要她最后定夺吧。

  也是……挺累的。

  孟千姿这些日子的确是累狠了,加上身上有伤,很想一头躺倒直入黑甜。

  然而不行,一堆的事要敲定议定,好在孟劲松是自己人,怎么没仪态都无所谓,她钻进睡袋,腰后连垫了三个充气枕,只睁着眼、竖着耳朵、醒着脑子,其他部位,都歇了工。

  但孟劲松那一通关于“洞神”的言论让她来了精神:“神?她背后还是‘神’?”

  孟劲松失笑:“你别激动,这只是湘西民间的说法,那个神棍说了,湘西神鬼不分的——就我看,有可能是一种能够影响人的心智和言行的力量。”

  孟千姿心中一动:“就好像水鬼家的……祖牌?”

  几个月前,水鬼家一老一少两代掌事者求告上门,曾给她讲过一件复杂且扑朔迷离的事儿,语中提及,水鬼家族有三个祖宗牌位,简称祖牌,水鬼下水之后,将祖牌贴上额头,整个人就会如被先灵附身,形同傀儡,在水下游东走西,忙个不停,但清醒过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水鬼的人想方设法,尝试过让人下水跟踪、进行水下摄像摄录,均告失败。

  孟劲松摇头:“我也想到祖牌了,有点类似,但其实不太像:水鬼家那种情形,像短暂的脑侵占,或者干脆就说是附身;白水潇更像是被洗脑——不止白水潇,我向神棍打听过关于落花洞女的情况。”

  与其说是疯,更像是被洗脑般的痴:落花洞女并不疯癫,她们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只不过坚信着洞神的存在,也坚信着自己与洞神之间的爱情盟誓。

  又是神棍,孟千姿皱眉:“这人还真成专家了?他的话可信吗?”

  孟劲松早有准备:“这两天我没闲着,让人查了神棍的底,重庆的山户特地去拜会了万烽火,姓万的拍胸脯给神棍做了担保。”

  “说这个人,无家无亲、无门无派,不图名不图利,一世辗转,从风华正茂到年过半百,半生漂泊,真就是为了他的研究。”

  对着现在的神棍,实在没法想象他“风华正茂”的样子,孟千姿笑起来:“你这用词,还一串串的。”

  孟劲松纠正她:“转述而已,都是万烽火的说辞,看得出他挺欣赏这个神棍。我和七姑婆也联系过,七姑婆可不是听了什么就当真的人,她早就让云岭一带的山户探过了有雾镇。”

  “镇上确实有栋明清大宅,原先是个坐轮椅的老太婆住的,后来成了神棍的住处。据说房间里不是书就是打印资料,还有无数上了年头、按年份编号的笔记本,根据纸张泛黄的程度、笔迹比对等等来看,确实是二三十年间积累下来的,他还有个同住的人,好像是个畸形,脸长得很吓人,基本不出门,也没什么特别的。”

  “一言以蔽之,这个人基本干净,可以放心,肚子里也确实有点货,所以我也把他带上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要是他真有斤两,不妨好好结交一下,多个能人多条路,别像水鬼家似的……”

  她是有点看不上水鬼的,水鬼有个全称叫“水鬼三姓”,据说古早时候,只三个姓氏,然而这都上千年下来了,居然还是三大姓,守着自己那点小秘密,视外姓人等如洪水猛兽,足见防人之深,忒小家子气了——这世界,不对外交流兼容并蓄哪行啊,看看山鬼,早活成百家姓了。

  孟劲松笑着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你知道吗,神棍有个女朋友。”

  大抵人的天性,就爱家长里短,孟千姿也不能免俗,她莫名兴奋,索性坐起身子,脑子里把神棍的形容相貌过了一圈,又嫌弃似地“噫”了一声:“他……还有女朋友?现在这些女人,也太不挑了吧?”

  孟劲松也觉得好笑:“话还没听全呢,你先别着急发表议论,‘女朋友’这三个字,得打上引号。那个女人……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死了。”

  这话可真拗口,孟千姿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指腹为婚?女方先出生,刚出生就夭折了?”

  也不对啊,神棍不是被人丢在那什么小村村村口的吗?

  孟劲松也不卖关子:“据说他有一次去寻访悬异怪事,应该是去河南的什么封门村吧,在一户农家看到一张民国时的老照片,照片上有个抱小孩的女人,漂亮是挺漂亮,但解放前就已经死了。”

  “他居然就能对着这张照片一见倾心,山户去探他的家时,还看到那张照片了,说是被镶在相框里、珍而重之地摆在书桌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上三代的长辈呢。”

  孟千姿起初觉得荒诞,几度发笑,及至听到后来,反不觉得好笑了。

  她身子慢慢倚回去:“其实,你换个角度想,这个人,还挺至情至性的。”

  孟劲松啼笑皆非:“至情至性,还能用在他身上?”

  孟千姿垂下眼帘,没再说什么: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和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不追名逐利,不置田造屋,仅仅为了“感兴趣”的事儿,就饥一顿饱一顿,辗转万里、奔走半生呢?又有多少人,能在“情爱”这件事上,不掺杂各种考量计较,不在意冷嘲热讽,甚至连对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发乎情发乎心,对着一张照片就敢言爱呢?

  这爱虽然来得轻率、惹人发笑,但谁敢说不是来得赤诚呢?

  这神棍,还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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