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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这太考验老头的地理了,老头张着嘴,不知道从何讲起,好在边上有那机灵的山户,很快就把这儿的地图取了来,一式两份,一份是通行样式的,一份是山鬼自己的。

  老头看不懂比例尺,识字也有限,自然更喜欢山鬼那份,山头是山头树是树的,好认。

  他眯缝着眼,指甲里带黑的粗糙指头在图面上来回划拉着,时不时一惊一乍:“呦,仄不是地漏天坑嘛?哎呦,仄河下雨天水大咧,我头年赶集,差点遭水冲了……”

  孟劲松满心不耐烦,又不好催他,正焦躁着,老头的指头在一处用力戳点了两下:“仄,仄块,应该就在这附近。”

  孟劲松循向看去,心头升起一股子异样来:“你确定?”

  老头很自信:“我在山里活几十年了,奏(就)仄,奏是仄。”

  孟劲松一颗心擂鼓样跳。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老头指的位置,已经越过了传说中苗民的大小边墙,和山谱中悬胆峰林所在的位置,很……接近。

  孟千姿说一般的量放不倒她,倒也不是托大。

  她自小就接受七位姑婆严苛训练,服食无数山珍药草,受伤比普通人能扛、愈合来得更快,对一些毒瘴迷烟的领受力也更强些——只要不是像昨晚那样、大量提纯的粉末骤然对着她直喷。

  这“高香”是山里一种极罕见的蛊木所制,传言中,苗蛊多是用蛊虫,唯独情蛊需要用到蛊木,概因这种植物有致幻和迷惑、操控人心智的作用。

  不过正如白水潇所说,剂量很难控制且因人而异,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人痴傻,所以只能尽量原始,缓烧缓放,九根高香看着吓人,其实都极细,又烧得很慢,近中午时,第一轮才堪堪烧完,而这对孟千姿来说,等于是毛毛雨湿其表面、还不能入皮肉肺腑,虽然看起来眼神水润迷濛,整个人有点神思恍惚,但白水潇试探性地问她“你是谁”的时候,她还是很精准地回了个“你姥姥”。

  气得白水潇吩咐金珠银珠又给她加了两根。

  这寨子偏僻,方圆十几里都没住户,孟千姿先中迷烟,又被捆得严实,现在还烧上了“高香”,可谓三重保险,白水潇并不怕她逃跑——反正根据第一轮的反应来看,这高香不到黄昏是不会有大效果的,白水潇没那耐性在边上杵着,关门落锁之后,带着金珠银珠径去忙自己的了。

  孟千姿嘴上放肆,心里天人交战:再这么烧下去,她的筋骨就吃不消了,她已经出现轻微幻觉,总觉得墙根处有一列细细蚂蚁正高爬向墙面,一会排成“一”字形,一会排成特么“人”字形。

  但就这么甩招走人,她又极其不甘心:连幕后主使是谁都还没探到,还搞得鸡飞狗跳,实在不甚光彩,而且,她这趟深入敌后,不全白费了吗?跟被绑架着玩似的。

  她思前想后,侥幸心理占了上风:再摒一摒,等一等,没准那幕后主使沉不住气,会来见她呢?又没准孟劲松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有他动手,她何必费事?

  ……

  午后四点多,日头西斜,透窗而过,恰笼在孟千姿身上,她昏昏沉沉睁眼,看到全身都是密簇火焰。

  这高香委实厉害,她恍惚知道这还是幻觉,但又止不住觉得身上那火头碍眼,忍不住伸出手去拍打,这一打两打,竟专注起来——要知道,遭了幻药迷烟的人,最怕专注,人心如同根苗,本该长在实处,若专注在幻处,那就是从现实中被起了根,如果心念不坚,再被别有用心的人一勾带,就容易跟着走。

  打得正急,有人推她肩膀,有个听着耳熟的男人声音叫她:“孟小姐!孟小姐?”

  孟千姿好奇地回头。

  真怪,看身形、肩宽、骨架,是个男人,但他脖子上头架着的,却是个溜光瓷白的肉球,他身周以及半空,都是抖动着小翅膀的薄薄人脸,那些脸她都认识,有孟劲松的、辛辞的、大嬢嬢的、二妈唐玉茹的、甚至白水潇的……

  那男人向她说话时,时不时会有人脸嗖一下飞过来,面膜般贴到肉球面上,又嗖一下揭了飞走,第二张人脸又贴上来,于是跟她说话的主角总是在变,上半句是七妈在说,下半句就换成了柳冠国……

  现在是沈万古在说:“孟小姐,你没事吧?”

  必然是白水潇,又在耍什么手法,以为她会被这种小伎俩给吓住吗?笑话。

  孟千姿眉头紧蹙,侧着头打量他腮边,终于让她看出端倪:这张人脸是从下颌处慢慢卷了边,然后揭起飞走的。

  开口的又换成了神棍,竖了根手指跟她说:“来,孟小姐,你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你眼睛看我这根手指,我动到哪你看到哪……”

  揭了揭了,这张人脸又揭起来了,孟千姿眼疾手快,一手狠狠捏住他的腮帮子,果然,这张脸皮飞不走了,慌张地又挣又窜,孟千姿冷笑:“看你还跑得了么。”

  江炼垂下眼,看自己被拽变形了的腮帮子肉,心里默默念叨了句:大爷的。

  江炼这一路追过来,可真是费了老劲了。

  起先,他以为白水潇是要甩下他们仨、单独驾车逃走,后来发现,这女人精明得很,她嫌车子目标太大,从车上拖下孟千姿之后,造了个车子栽进水塘的假象,然后背着孟千姿进了林子。

  倘若接下来就是穿林过岭,也不难寻踪索迹,白水潇的诡诈之处在于,她不断更换路径、还伏了帮手:比如在过山头时使用溜索,过去了就收绳,她是过得快,江炼却只能翻山。

  再如过河时有拉拉渡,还利用了一些洞穴通道,深山免不了信号不通,她预先藏好了烟火,信号一上天,就有拖拉机来接,紧接着又换乘,总之是辗转再辗转——也不赖山鬼查不到线索,即便是江炼这样一路紧跟的,也跟丢了好几次,三番两次折回重试,鸡叫三遍时,才最终摸进了这寨子。

  进了寨子,更加头大。

  老嘎的叭夯寨给他的感觉已经够荒僻了,这寨子尤胜,用“与世隔绝”来形容绝非夸大,更让他讶异的是,这寨子还处于不插电的时代,没电线杆也没线。

  住的人也怪,一般来说,山民都是温和淳朴的,但这个寨子,屋里屋外、他窥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凶相:他循着有节律的打敲声翻进一户打银匠的院墙,看到绞银段的那人赤裸上身,后背上刀疤足有十来道;他看到有个老婆子倚着门框编花带,编腻了,动作娴熟地点上支烟,看烟盒logo,居然还是洋烟;还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真空穿红吊带的中年女人,一跛一跛地走路,裙子掀起来,里头的腿一粗一细,细的那根如麻杆,还分外扭曲。

  总之,就没个正常寨子的样子,穿衣打扮也各色,每个人都目光冷漠、气场阴森,这让江炼心生警惕,他不敢露行迹,做贼样遮遮掩掩,翻进一家,又一家,心里渐渐不抱希望:过去这么久了,孟千姿够被杀埋八十回了。

  但又抱着希望:要杀早杀了,大费周章绑架过来,应该不至于只是为要她的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户院落里看到了白水潇,他并不轻举妄动,待着性子等,等到她跟着一个老太婆出了门,留守的两小姑娘又玩心大,凑在大门口找什么雀儿——他寻机翻进来挨间屋探看,居然找着了。

  只是场面诡异,那十来根高低不齐的香柱,使得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甜香,江炼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货,赶紧一一捏了,又脱了外套在屋里一通甩扬,以便这气味快些散开,这才俯身屈膝,去解孟千姿的缚绳。

  ……

  江炼伸手抓住孟千姿的手腕,硬把她的手拽离自己的脸,孟千姿一脸惋惜看半空,喃喃道:“手滑了。”

  要命了,看来她是暂时糊涂了,江炼一阵头疼。

  这寨子有点蹊跷,江炼直觉不能闹得鸡飞狗跳,能悄无声息进出最好,但怎么带孟千姿走是个问题:他一个人躲过那么多双眼睛已经很吃力了,哪经得住再带上这么一个发癫发傻的……

  江炼皱着眉头看孟千姿:她咬着嘴唇,眼睛盯住空中一处,蓦地手出如电,狠狠抓了把空气——身手倒是还挺利索——然后盯着攥紧的空拳头,笑得很是得意,近乎奸诈。

  江炼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脸皮”正在她手掌心拼命挣扎、眼眶里还在扑簌簌落泪,他脑子里飞快转着应对之策,趁着她转身去抓另一处空气时,当机立断,一掌切向她后颈。

  孟千姿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瘫倒。

  江炼吁了口气,带个不动的,总比带个乱嚷乱动的方便,他抓起地上散绳胡乱揣进怀里,又拿起桌上火柴,重新点着那些高香,这才抱着她出来。

  关好门,摁合撬开的锁,力图使一切看起来正常,哪知刚转过墙角,就听大门吱呀一声,有两个半大的女孩一边低头编着麦秸秆一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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