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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进了里屋,很快拿出来一小瓶正红花油。“忍着。”说完这两个字,他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替我脱掉鞋袜,把药倒入手掌,帮我涂抹上去。他手法娴熟,看上去好像很精于此道,我慢慢感觉到脚踝的滚烫,一开始的疼痛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忙碌的时候我抬起头,又看到了天顶那该死的月亮,整个晚上我好像中了它的魔咒,所以才会跑到酒吧去大喝一气,匪夷所思地好好走路被扭到脚,再被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绑架”到这里来,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神经兮兮。

  “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回答,结果就是这样——”他话音刚落,捏着我脚踝的手就开始使劲,我疼得尖声大叫,下意识地伸出右腿去踹他的胸口。

  他没让,我听到他的胸口发出“咚”的一声,吓得我缩回了脚。

  就在我刚刚觉得有一丁点愧疚之情的时候,他恬不知耻地解开了自己的衬衣,看着他不怀好意视察胸口的动作,我别过头去。

  “如果你把我也踢伤了,你必须照样替我擦药。”他说完,把我别过去的脑袋掰正,直视我躲闪的目光,“我猜,你的心里,一定很想很想把我踢伤吧?”

  我没有回答他。在那处在暧昧和明亮边缘的灯光照射下,我尽管不是故意,但仍然看到了他胸口黝黑的皮肤。我可耻地脸红了,又或者,因为自尊受到严重的挑战,而气得脸绿了。

  但是脸红脸绿此刻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知他接下来想要干吗。

  他一直没有去扣上胸前那几粒扣子,直到帮我擦完药站起身之后也没有。他把那个小药瓶盖好,收好。又到水池边优哉游哉地洗完手,这才回到我身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面对着我开始了他的审讯。

  “我们开始吧。第一问,今晚那个一背起你就抖得像筛糠的衰人,请问就是你所谓的‘配得上’的那一个么?”

  “不。”我回避他裸露的皮肤,低头答,声音弱,但很坚定。

  他命令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我迅速地抬起头来与他对望,我没有撒谎,因此没什么好怕的。但不幸的是我又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这是让我自己害怕的自己。一个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变成的自己。好在他继续的提问转移了我内心的恐惧,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我真希望他能一直这么问下去。

  “你喝酒了?”

  “是。”

  “为什么?”

  “为了救同学。”我说。我知道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听起来很搞笑,但是上帝作证,我确实也没有撒谎。

  “很好。”他忽然咧嘴笑起来,问我说,“问到第几个了?”

  “该第四个了。”关键时候我可一点儿也不糊涂,“接下来还有三个。”

  “看来我得挑点重要的来问。”他倾身,靠我近一点点儿,“告诉我,寒假后,为什么要选择突然消失?”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个他问过的问题,在那个该死的假山旁边。没想到这么多时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会让他感到纠结。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顺便思考这个问题到底应该如何回答他是好。他却不放过我,迅速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再次面对他。

  巴掌大的月光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直落到他脸上。那是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潜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的恶魔或仙人。我半张着嘴,老毛病又犯,忽然吐不出一个字。或许,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实话加重彼此之间的难堪。

  “如果你不想被我狠狠揍一顿,再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狼,你最好在三秒种内回答我的问题。”他威胁我。

  天知道他这套把戏对我早就不起作用了,这个纸糊的狗尾巴狼,我早就看透了他的一切。但恰恰因为如此,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告诉他真相:“因为,我去过艾叶镇找你。”

  “什么时候?”他吃惊。

  “放假后的第二天。”我说。

  “我怎么不知道?”他努力回想的样子。

  “因为我看见了你,而你没有看见我。”

  “瞎扯。”他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七个,你问完了。”我直视着他说,“到此为止。”

  我话音刚落,他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左脚踝,并开始稍稍使劲。痛,但我没有用力挣脱,我知道那对我没好处,我只是尽量坐直我的身子,警告他:“不可以这么无赖。”

  “我本来就是个无赖。”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信这个邪可以继续试,我一定好好配合你。”

  “我看见你和她。”我说,“在那个悬崖顶。”说完这句话,四周忽然变安静,连墙角的小虫都忘记了呢喃。而我觉得自己也轻松多了,就好像一个装满了无数灰尘的瓶子,忽然被谁擦得干净透明。

  就在这万籁俱静中,他咧开嘴,笑了。

  “你,看见什么了?”他的手继续用力,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俯身看着我的脸,逼近我。他的鼻息好像抚过了我嘴角的小绒毛,我甚至数得清楚他睫毛的根数。我想大叫,因为混乱的思维也因为陷入剧痛的左脚。我绝对不可能回答他荒谬且下流的问题,因为,这是我的底线,我必须坚守,不让自己进入他的圈套。所以,我下定决心装聋作哑,即使等待我的是暴风骤雨。

  可是,又如同好几次那样,他又一次忽然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用脚往后一踢,大声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他好像去了很久,我一直坐在那里,心仍然怦怦直跳,为自己刚才悲哀而自作多情的想法感到羞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种令我觉得“自作多情”的能力,在他之前,我不曾发现任何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我对别人从来没有需索,所以没有失望,没有幻想,也没有认定。但是对他,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这个月亮我看了很多年,但我敢保证的是,今晚,它真的和以前任何一个晚上都不一样。它好像忽然有了生命,像某个人的眼睛正在看我,在和我交流,它好像一直在说马卓你十六岁了,以后都不许孤孤单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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