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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也恰合了他的心境。

  原先的傅家,门外常年候着三四辆黄包车,少爷、小姐们出行频繁了尚且不够。如今是一辆未见,大门外空空如也。汽车到时,一辆空着的黄包车也正巧路过。

  “三爷?”车夫看到傅侗文他们,热情地停下,“三爷要出门?再给您叫几辆车?”

  “既然今日有缘见着了,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着应了。

  对方立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门外停驻了五辆。

  三爷来了兴致,万安只好照办,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车后,看着他们先后坐到黄包车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边嘀嘀咕咕,都不过是吃穿住行的细节。

  待他们动身,万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长吁短叹地挥手道别。

  等他们到正阳门,送行的队伍也刚到。

  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个个包厢。

  他们的包厢里,当中一个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到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

  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说话,呵出的都是白雾。

  “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

  像为了应对她的笑谈,有人扣门,前面四节车厢都起了烧煤的炉子,让后边车厢里的人,都去前面取暖。总长特地嘱咐,要傅侗文一行人去第一节车厢。

  这节车厢被临时布置成了会客室,前后两个煤炉子,温度已经升到了二十度左右,和后边的车厢简直是两个季节。

  沈奚本以为要到横滨,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外交总长,没想到在乘车当夜,就因为天气原因,见到了这个传闻中的外交行家。

  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还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女人易老,尤其是洋人更是如此,不必问,沈奚一眼就看得出这位总长夫人比总长的年纪要大,而且大了不少。

  “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颔首。

  “来,我们坐下说。”他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

  那位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个人之后,最后笑吟吟地看向跟着谭庆项的培德,笑着问她的国籍,听到她来自德国和名字后,惊讶了一瞬,笑着用德语对负责翻译的谭庆项说:“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说德语,倒也不用翻译了。”

  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说:“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

  除了谭庆项外,培德难得听到德语,很是惊喜。

  谭庆项用简短的话语讲了培德身世,是用中文。

  外交总长笑着说:“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

  “好啊,你们聊,我们出去。”

  总长夫人带培德离开,谭庆项不大放心,怕培德说话不知分寸,随着一同走了。

  余下众人依次落座。

  沈奚留意到这个车厢里,有十数个木箱,占了大半车厢。烧煤的取暖炉摆在门口,避开了堆放箱子的地方。想来,都是要紧的文件。

  傅侗文和总长笑谈着,周礼巡时不时会加入谈话。

  沈奚和小五爷不大插话。

  傅侗文在北上的路途中,曾对她提过,他和这位外交总长的渊源,来自于他一位敬重的长辈许景澄,人称“许公”的外交前辈,在多国做过公使的老人家。不论傅侗文还是辜家,在外交场上起步都受惠于许公。就连辜幼薇常说的那句“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是许公的名言。

  而恰好,许公就是这位外交总长的恩师,这才有了傅侗文和他结识的缘分。

  沈奚的思绪,被外交总长的笑声打断。

  “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

  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中国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这件事,就对我当场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声色场所。”

  小五爷认真听,背脊笔挺,军人之姿仍在。

  外交总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难以自拔:“许公想栽培我,可又看不上拜师啊,义结金兰这种结党做派,只是让人多多指点我。许公有大义,培养我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自己门生遍天下。”

  可惜,那个年代容不下太多人。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许公因为反对慈禧旨意,以“任意妄奏,语多离间”的罪名被处死。那年傅侗文刚到英国不久,被北京入侵和许公被处死的双重噩耗打击,病了半月。

  外交总长伸出手,在烧煤的炉子上,烤着火。

  “我们老一辈这些公使,做的都是丧权辱国的事,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外交总长看向小五爷,“民四条约……就是我签的。”

  他的声音很轻。

  在提过去,提一个沉重的过去。

  也许是傅侗文这位故友在,也许是这一次是作为战胜国去巴黎,所有人都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念头,才能让他主动提到了这件事。当年举国震惊的日本“二十一条”,最后妥协谈判数月,成为了《民四条约》。

  “我当时能做什么?能做的只是一面让顾维钧私下放话给美国人,让国际方面施压。一面就是拖……每逢谈判日,上茶、点烟、鞠躬,慢慢地磨,慢慢地谈。最后……还是签了。”

  这是发生在袁世凯时期的往事。他不签,也要有别人来签,这个名字谁签下去,就是再也洗不去的污点。

  小五爷不知如何应对。

  傅侗文忽然出声,替在场人揭过这件事:“此行去巴黎,正是扳回一局的时候。”

  “是啊,”总长长叹,“我们等着一雪前耻的日子,等太久了。”

  闲话半小时,总长夫人回来,提醒大家总长要见下边的客了。

  顾维钧等公使都在等着。

  傅侗文即刻告辞,带沈奚和小五爷离开车厢,周礼巡留下,接着谈正经事。沈奚迈出车厢,见几个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们等在门外,都是和傅侗文会面过的公使,大家颔首招呼后,错身而过。

  “那个是顾维钧,”傅侗文说,“驻美公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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