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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傅二爷在有意缓和气氛,傅大爷也强压下胸腔内的急火,短暂沉默。

  等苏磬把一盏新茶放到傅大爷手边,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里,傅大爷在思考着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结。他一直认为有母亲在,傅侗文不会真下杀手,哪怕有医院外的争执,也都在青帮几位老板的合力劝解下,算是过去了。

  可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态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爷只好试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只是立场不同,”傅大爷语重心长地解释,“这就好比,当年我和二弟,一个支持民主共和,一个君主立宪,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现在我和二弟还不是兄弟情深?”

  他见傅侗文不答后,渐渐地想到了一桩旧事。

  “我知道一直有风言风语,说四弟染上烟瘾和我有关,”傅大爷欠身,诚恳地望着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这是你的心结……”

  沈奚正端着茶杯,将要喝。

  四爷?他在说傅四爷是被他害的?

  苏磬摇扇的手也明显停了,她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团扇,像在看着地下的石砖,或是自己的鞋。

  “大哥终于说到我感兴趣的地方了。”傅侗文低声道。

  “你不能只凭人家一张嘴,就认定我有罪,”傅大爷即刻争辩,“侗文,你怎能怀疑大哥?”

  傅侗文望住他:“过去你能压下这件事,是因为父亲保你,母亲护你,也因为你还有权势地位,而我斗不过你。今时今日,你自问还有能力压下去吗?”

  他言下之意,已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傅大爷做过许多的亏心事,人一旦亏心,就绝做不到坦然。

  到了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是该认错求饶的,让母亲帮着自己说话,不过是害四弟染上烟瘾,害他性命的不是自己。

  很快,傅大爷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傅侗文和四弟自幼要好,一旦自己承认了,肯定是新仇旧恩加在一起,恐怕会当场毙了自己……

  几乎在下一秒,傅大爷再次推翻了刚才的想法,今日是七七,傅家长辈都在,傅侗文不会这么不顾颜面,当场要自己的命,再说了傅家长辈们都可以帮自己说话的……

  傅大爷背脊发凉,可又冒着冷汗。

  是五内俱焚,也是如坐针毡。他只觉自己的手臂、身子、大腿,甚至是脚,都摆得不是地方,不舒坦,不如意,不安稳。

  沈奚两手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心中是惊涛海浪,又听傅侗文在身旁说:“大哥可想好了?要如何辩解?亦或是直接认了,让母亲为你说情?”

  傅大爷下意识地和母亲对视。

  老夫人深叹着,低声道:“侗文,这件事也有娘的责任。”

  “母亲是该了解我的,最好让大哥自己说。”他打断。

  ……

  傅大爷不得以,微动了动嘴唇,没声响。

  他再用力,逼迫自己做了决断:“侗汌的事,是一个失误。维新派失败后,我知道你和侗汌势必要被报复,所以……”

  “所以先下手为强,绑走侗汌,向你的主子献媚?”

  “不,侗文,你该知道你们支持维新派这件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你!必须要给他们一个靶子,我不能牺牲你,你是我亲弟弟,那就只能牺牲侗汌,”他急欲起身,可被傅侗文目光震慑着,腿脚软绵,毫无力气,“侗文,我怎么会忍心让四弟死呢?只是受了一点教训……烟土这种东西,连你都逃不掉,侗汌只是太理想化了……”

  “不,你只想借机除掉我的左膀右臂,”傅侗文直视他,“然后再找机会扳倒我。在这个家里,我是你最大的威胁,所以和我相关的人都是碍眼的。”

  傅大爷挣扎着,还想理论:“大哥是个人,也有心的。你们都是我弟弟,我怎会如此想?”

  傅侗文一笑:“你让人绑走侗汌后,动了贪念,想借机向父亲讨要赎银。可惜最后败露,父亲一面痛骂你,一面为了保住你,用大半年时间把侗汌辗转了六批人。直到确信我追查不出真相,终于把侗汌救了回来。”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轻,仿佛是怕惊醒在地下沉睡的侗汌。

  傅大爷完全失语,再无辩白的余地。

  戏台上一声“溶墨伺候”,锣声、胡琴声急促应和上。

  岳飞振笔直书,正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沈奚的呼吸踩着锣点,强稳着心神。

  傅侗文的寥寥数语,把她脑海里有关四爷的片段全都连接上了。

  傅侗文似乎还没说完,把茶几上的单孔望远镜握在手里,把玩着,看向老夫人:“父亲和母亲安排六妹远嫁,也是为了帮大哥掩盖此事?”

  老夫人的脸倏然朝向他,旧朝规矩下的女人,连转头幅度都有讲究,耳坠子稍有晃动就是失仪。可此时,老夫人脸边的耳坠晃得幅度极大,像随时会掉落。

  没有丫鬟的搀扶,她立不起,扶着太师椅,欠身哀求傅侗文:“侗文,你不要为了四房的人,害了你大哥。”

  “母亲怕是忘了,傅家哪里还有四房?”他笑问,“四房人在傅家是异类,不争不抢,却落到如此下场。我这个三哥不为他们讨公道,还会有谁记得他们?”

  老夫人戚戚哀哀地望一眼傅二爷,再看沈奚。

  傅二爷昔日也是个立志报国的,在报刊上也曾发过不少救国和讨袁的檄文,只是一腔热血被父亲的责骂和软禁消磨了。今日听到这里,心中愤慨难以压制,他避开老夫人的目光恳求,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在等傅侗文的决断。

  傅侗文把单孔望远镜递给沈奚。

  他摸到腰间的枪,亮在茶几上:“这是侗汌自尽用的枪,我带了十四年。”

  这把枪日夜跟着他,是在提醒他,侗汌不是自尽,而是死于非命。

  他和傅大爷隔着暗色纹路的编织地毯,隔着半个包房,望着彼此。

  “毕竟是傅家长子,死在下人们手上对不起祖宗,”傅侗文平静地宣判,“今日你自尽在这里,也算死得体面,今日之后,可就连体面都没了。”

  “你要我……死?”

  “是,”傅侗文说,“不必担心傅家长辈们的质疑,你如今无权无势,不会有人在意你是如何死的,被谁害死的。”

  傅大爷头皮发紧,他缓缓离席。

  老夫人顿生惧意,不知何处来的蛮力,跌撞着冲到傅侗文身前,“侗文,你不能……侗文……他是你的亲大哥,和外人不一样……侗文……”

  傅大爷头皮发紧,他缓缓离席。

  傅侗文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母亲,接着道:“不用想逃走,现在的徐园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门外有上百支枪,都是为你备下的。”

  “侗文!”老夫人噗通跪在傅侗文脚前:“娘求你,娘只求你留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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