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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那些孩子也笑。

  “不是要接人吗?走吧。”她掉头就走。

  “等等。”他唤来管事的,要了把黑色的雨伞。

  这里的厂房布局紧凑,路窄,轿车开不进,两人入厂是走的,她被晒得脸通红,回去时傅侗文长了记性,准备好了遮阳避日的物事。

  路狭窄不平,两人都走得慢。

  没多会,沈奚环顾四周:“你说,外人看过来,会觉得我们精神出了问题吗?”

  恋爱男女在细雨中撑着伞,于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们在艳阳下、厂房旁的泥土路上,轻摇纸扇,撑着把雨伞……工人们嘴上叫三爷、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说这两位是浪荡公子傻小姐,不分场合卖弄风情。

  傅侗文也觉有损名声,把伞收了,伞丢给身后人:“是不成体统。”

  没伞,舍不得她被晒。

  只得用折扇挡在她额头前,作了片阴影,闲闲地说:“女孩子经不起晒,这一点三哥是懂的。”这男人……不说点风流俏皮话,还真不是他了。

  在去饭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终于把带她看丝厂的缘由讲了出来:“这丝厂,黄老板眼馋了许久,今天早晨才签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给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进贡股份给青帮的几个老板,这早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各个老板每年光是手里上百家企业股份的分红,就是数百万的入账。傅侗文曾给她讲过,但没提过有直接送厂子的先例,这种大型规模的丝厂做出来不容易,生丝远销海外,不管货源还是客源都已经稳定。说白了就是送了个不用分心费神经营的聚宝盆给人家。

  “可惜了。”他轻轻一叹。

  不是可惜丝厂的效益和价值,而是可惜把它给到不懂的人手里,糟蹋了好东西。

  “你有求于他?”她问。

  “我需要他帮我办一件事,是十足要紧的事,”他说,“非他们青帮不可。”

  出了什么事?

  没等她问,他给了解释:“我六妹回来了,在汇中饭店,我们现在去看她。”

  “汇中饭店?”她听出蹊跷。

  远途而来,不住在傅侗文的公馆,而要住在外滩码头的汇中饭店?

  “她被看管得严,出嫁后,几乎和傅家断了联系。这次是因为父亲病逝,她的夫家不得不放她回来奔丧,”他说,“昨夜里到的,没准许见家人,今天下午才约了我这个三哥。也是因为看管她的人拿了我的好处。”

  提到他的六妹傅清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女孩袖手在门边倚靠着,好奇来看她这个“亲嫂子”,还有那年在观戏楼上,最活泼的也是她。

  车窗外,已经能看到能看到饭店的英文标志:Palace Hotel。

  外滩码头这里,这间汇中饭店是最醒目的建筑物,主要源于它外墙用了大胆的红白配色。外墙纯白粉刷,窗户边缘却用红砖镶嵌,别说是在白天,就算在夜里也能让旅客轻易找到它。

  大堂全木装修,从转门到内部护墙、楼梯和栏杆,立柱的柱身都是木雕。

  也因为这样,色调极暗,水晶灯终日不灭。

  客人一进转门,立时不分昼夜。

  沈奚初次来,领她去房间的服务生就在自豪地说这间饭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档的饭店,连酒店内的电梯都是全上海第一个安装使用的。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到那个服务生说起万国禁烟会和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都在这里,才凝神去听了几句。

  她当时选择住这里是因为贵,会避免许多的麻烦。

  后来她决定留在上海从医,再没来过,也是因为贵。

  傅侗文和六小姐约在屋顶花园见面。

  他们到时正逢饭店的下午茶时间,花园里一半满座,因为没有足够的遮阳伞,另一半的花园内,桌椅都曝晒在了阳光下,自然无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远的、临近边缘的那一把遮阳伞下,穿戴得花团锦簇,翠玉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坠在脸旁,是富贵,可却和这里格格不入。过时的发髻将那张脸衬老了十岁。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里的茶杯明显一倾,双眼终是有了一丝喜气:“三哥。”

  傅侗文递给自己人一个眼色。

  为首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了一摞纸钞,递给守着傅清和的两个军官。那两个军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见的是个大人物,既然收了钱,又是在上海、在别人的底盘上,识相地没多的话,暂从傅侗文视线里消失。

  六小姐认出沈奚,怔忪着,瞧瞧她,再瞧傅侗文:“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该改口了,”他笑着为沈奚拉开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小五在医院里,我先去看了看他,才来见得你。”

  “五哥怎么了?”傅清和追问,“是病了吗?他是从南方赶来给父亲吊唁的吗?他有提过我吗?三哥……”她语无伦次,话音哽住。

  “在战场上受了伤,你嫂子给他做了手术,命保住了,丢了右腿。”

  六小姐眼泪掉的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当众反对我的婚事,也不会被父亲送去战场……”

  她生母在出嫁前已经病逝,同母所生的亲哥哥傅侗汌又死得早,在傅家最亲近的就是三哥和五哥。当年被强行定亲,正是新年后,生母刚才病逝,平日最维护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别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观,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产,唯有五哥据理力争,还出手揍了上门送聘礼的军官。

  由此,本在北京谋事的五哥被父亲迁怒,送去了南方战场。

  她以为凭五哥的本事和胆色,定会在南方闯出一番天地,没曾想今日听到这种消息,这两年委身个老头子的委屈,还有满腔思乡情绪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来。

  沈奚递过去一方手帕,她含泪接了,沉默拭泪。

  不敢痛哭,怕给傅侗文惹麻烦。

  傅侗文凝注着面前的六妹,低声问:“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摇头,含泪笑:“三哥还是顾着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壶,缓缓地为她的白瓷杯里注入茶水,“那再告诉三哥,你是否想要回来?”

  平静的像是闲谈,却是平地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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