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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中年男人不止是咳血,眼睛和耳朵都淌出了鲜血。护士长没见过感冒有如此激烈的症状,也有点懵。沈奚知道,按照陈蔺观分享的解剖报告,这个病人几乎没有抢救回来的希望了。

  那位夫人也躺在病床上,模糊了意识,可她还在看着自己的丈夫,用德语喃喃着沈奚听不懂的话。是在安慰早无意识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慢慢地,夫人恳求地望向沈奚,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泪,用英文蹩脚地求她:

  不要因为德国人带给中国的战争,而憎恨他们,求她救自己的丈夫。

  沈奚眼眶烫着,别过头去,掩盖了自己眼底的情绪。

  她想到,傅侗文说,要去山东买栋别墅,和她定居在那里……山东,她还没去过。傅侗文心心念念的山东,就是被德国人抢走了。

  心绪复杂,是为国,也是为看到这对普通夫妇的临危深情。

  到了傍晚,饭被送来。

  那个小女孩因为屡次想闯入父母病房,被强行锁在了另一间房间,送去的晚饭也被打翻了在地。语言不通,又是被隔离在病房里,唯一能和她沟通的母亲也失去了意识,对女孩子而言,这个世界在她眼前全部塌陷了,哭一会,喊一会。

  寂静的隔离区,乃至整幢医院大楼都是女孩子的声音。

  沈奚和两个护士默默坐在走廊上吃饭。

  小护士毕竟年纪小,在看到那位男病人发黑的皮肤和满脸是血的惨状后,救人的斗志全熄灭,在女孩子哭声里,也哭出来。

  沈奚轻轻把手放在她背后,不擅长安慰人的她,只有这种方式来抚慰小护士。

  晚上十点,中年男病人死亡。

  她终于体会到了陈蔺观所说的“无能为力”。

  空气灰蒙蒙的,像到处飘着尘埃,让她透不上气。

  “沈医生。”远处有人叫她。

  沈奚回魂。

  “段副院长让电话公司人来,帮你弄部电话,”那位住院医生高声说,“你在隔离区要很久,他说,这样方便谈工作。”段孟和竟让人把装在一楼值班室的电话机拆下来,想办法安装在了一块木质板子上,连着电话线送过来。

  住院医生把连着电话机的木板用送饭的法子,拉绳子传送进来。

  木板拖曳着电话线,仿佛自己长了脚,在地面上匍匐前行。

  到过了隔离区,她抱起它,寻不到妥当地方安放,搬个凳子,搁在了上头。拿起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段孟和汇报这里的情况,段孟和办公室里汇聚了上海几个西医院的专业医生,全是听闻这里出现首例流感病人后,专程赶来的。

  众人在电话里讨论着病人病况,和接下来的用药。

  大家都是话里火药味浓重,争吵不绝,沈奚这个唯一在现场的医生反倒无话可说,安静着,等他们吵完。幸好段孟和是个控得住场面的人,很快给沈奚指出了新的方法。

  “好,我有情况会和你们电话。”她回答。

  电话丢在走廊上,没再管。

  清晨六点,中年女病人死亡。

  小护士也出现了流感症状。

  她和护士长之间,因为这接连的病患死亡和同事被传染的事,已经很少有言语沟通。保持冷静和克制,是两个人无声达成的默契。

  七点时,沈奚让段孟和帮忙,让护士长和家人通了电话。

  沈奚在走廊上,面对墙壁。

  此刻的她万念俱寂。手术刀对上死神镰刀,是弱者和强者的战争,就像陈蔺观在信上说的,几百年后的他们,并不比14世纪医生好多少,那时是黑死病,现在是肆虐各国的流感。

  “沈医生,谢谢你,”护士长把听筒递还,“你也和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家里人……

  只有傅侗文。

  她握着听筒,发了会儿愣,问接线小姐要了三三四。等待的每时每刻都被无限拉长,像钟摆失了衡,摇摆着,无力荡到下一秒钟……

  “你好。”他的回应,擒住了她的魂魄。

  “是我。”

  “我在等你的电话,”他说,“等了一夜。”

  “这里就我一个医生……我不能说太久,”她轻声说,“我的病人,有两个没有救回来,还有护士也被传染了……万幸,那个德国的女孩子还是好的。”

  给他讲这个做什么,害他更担心吗?她埋怨自己。

  “昨天下午我去了医院,”他是一贯的轻松,“没有去你的楼层,怕我一个闲人,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你分心,耽误你救人。女儿家的志气,我要学会成全。”

  他总把自己说得可怜,换她的不安。

  她道:“你来也见不到我,医院有规定的。”

  她能听着他的呼吸,在清晨的医院走廊里,陡地鼻酸。

  谭庆项说的不错,人生苦短,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晓得。

  “我当年……”她的心忽然缩紧了,“是后悔的。”

  哪怕是要被传染上,也是要告诉他,当初她离开北京城是有多后悔。

  傅侗文没了动静。

  衬衫摩擦话筒口子,沙沙地,像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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