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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在厢房的大床上,女孩子两指夹了纸烟,当着谭庆项的面,对傅侗文说了几句话:

  她说傅侗文在风月场上胡闹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从文豪到公子,就连辜家和傅家的少爷们,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爱得比傅侗文多,何谈管制和要求?可没想到傅侗文竟还私下养了个小女孩。何等龌龊,何等无齿。

  傅侗文没想到,这事会让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毁了这桩婚事,让傅侗文没有辜家做靠山,佯装失言,将花烟馆里的事告诉了她。

  辜幼薇也没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莳花馆,自荐枕席,都换不得傅侗文放下国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养在花烟馆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彻底将她的自尊碾个粉碎。

  两人不欢而散,再没见过。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绪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这桩事,是烧毁婚约的最后一把火。

  为何辜幼薇又要回来?

  傅侗文明白是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搁下了茶盏。

  “你爱看这些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辜幼薇手肘撑着椅背,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挨着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来。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难起,女人泪湿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妇。

  台下这里,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从纽约地铁聊到了欧洲和美国的建筑,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几个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两人在说,后来二楼的小辈们都被吸引了。活络一点的小辈直接过来听,长辈也是无心听戏,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们身上。

  起先,是正常讨论。

  后来越发不对劲,沈奚说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她便要说卢浮宫,沈奚说她学医,她非要说欧洲才是心脏学的发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个上下高低来。沈奚本就不是一个喜好争辩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赢。

  今日是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离开院子。

  与世隔绝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势、外头的时局都还没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声,不和这个“贵客”争论。这点道理,沈奚还是明白的。

  一时输赢无用,嘴上赢了也无用,能让傅侗文摆脱禁锢,才好展开拳脚做事。

  她低眉顺眼地喝茶,如此宽慰自己。

  余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戏收了场,高楼下的人欢闹着,起哄让二楼的人扔钱下去。

  镍币和铜币丢完了,六小姐缠着傅侗文,央求他给钱。傅侗文笑而不应,对候在一旁的万安打了个眼色。万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个红木托盘上来,揭开红布,上头的袁大头堆成了小山头。几个小姐惊得轻轻吸气。

  “真是胡闹,”老夫人笑着埋怨,“这样的赏银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

  “父亲过寿,总要讨个彩头。万安,去喊人避开。”

  “是。”

  万安探身去,大喊着,要丢袁大头了,莫要砸伤了谁。

  台下亲眷和戏子们都惊喜着,互相推搡着,将场子让出来,纷纷仰头看向二楼。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头,尽数洒到楼下,大把的银币,在月光和灯光里,闪着炫目的光,冰雹似地砸到了戏台上。

  一时噼啪作响,像有人点了一串炮仗,过年般的热闹。

  底下的人大笑着,又喊着讨赏。

  这回六小姐也放开了,带领一帮姐妹,学着傅侗文,一把把抓了银元撒下去。一楼喝彩不断,二楼的小姐和小少爷们也笑声不停。

  几个姨娘和夫人见孩子玩得尽兴了,自然高兴。

  “还是三弟会耍派头,明日传出去,父亲面上又要添光了。”傅二爷笑着对老夫人说。

  “是啊,”二少奶奶也帮着说,“眼看要年关了,戏班子要去各个府上的,传起话来快得很。”

  “侗文啊,从未给你丢过人。”老夫人也在一旁说。

  几个姨娘喜好这个三少爷,全在附和着。

  灯火齐明,喜乐喧天,一家合欢。

  到这氛围上,连傅大爷也不得不跟着家里人,为傅侗文说了好话。

  傅老爷虽不表态,但也是心境大好,他看一眼傅侗文:“今夜是有了正经样子,要是能看懂做父亲的苦心,娶了幼薇,才是真在孝顺我。”

  傅侗文离得远,两手抄在长裤袋里,倚在柱子上,在看楼下的热闹。

  因四个月的囚禁和久病,脸比过去更显瘦削了。

  二楼上挂着的几个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打转,一个个福字时隐时现。他的眼在灯笼的光火里也时亮时暗,亮时是月下湖面,水光潋滟,暗时又是深山落雨,山色空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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