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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姑娘,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婶问。

  “哎,是。”她含糊应了。

  “从没见人呢。”

  这是多久没住人了。

  沈奚掏出钥匙。可千万要能开,这要开不了……会被当贼了。钥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顺利到底,该是锁锈了。拧弄着,轻轻推了门,霉味扑鼻而来。大婶像早等着这一刻,人在她身边,挥手笑:“我就说吧,多久了。这是你家人给你留的啊?”

  “嗯,家里人,我刚回国,也才头回来。”她笑一笑。

  大婶是骨子里热情的人,马上招呼着,问她要不要烧热水,先收拾屋子?这样可住不了人。于是吵闹着,热水烧在炉子上,邻居几个闲着的女人也都过来,下了手。沈奚住傅侗文的公寓,从没遇过这样的环境和场面,局促地道谢。

  她将皮箱子搁在门内的角落里,热水里捞了抹布,跟着上了楼。

  一楼是厨房,有间房,里头堆满了杂物。

  二楼是卧室,双人床,沙发也有,家具都用布盖着。拐角有个洗手间,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

  公寓里霉味大,但没垃圾,上一任主人离开前刻意收拾过,抽屉、衣柜里也都全空着,并不难收拾。有邻居帮忙,很快屋子就干净了。沈奚平白受助,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到弄堂口去买了西洋点心,送给每一户人家,又是鞠躬道谢,又是寒暄客套,还要应对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扫公寓还累。等关上门,把皮箱子拿去二楼房间,都是深夜了。

  这屋里有个钟,早停摆了,明日要找人来调。

  床上都是木板子,没法睡人,幸好还有个沙发。

  幸好……沈奚将箱子里的大衣翻出来,铺在上头,揿灭灯。

  人仰面躺了上去,入鼻的还是霉味。

  这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又在租界,她却以为自己躺在荒烟蔓草上,败瓦颓墙中。还好是夏天,明日把沙发拖到窗口去晒一晒。

  想着,念着,计划着,念头飞远了,全溜到一个人身上。

  侗文……

  她人混沌着,仿佛还在游轮上。

  今日的太阳升起,他还在她身边。他在早餐后,带她去轮船上专供头等舱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里没人。三个服务生偷懒地在窗边上,低语着,喝咖啡。

  一个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弹钢琴,看他的衣着不是乐师,他和傅侗文用法语问候,傅侗文告诉她,这是他在轮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总觉有什么地方熟悉。“就是那晚,我们在美国去码头时,司机提到过的那个公司。”

  她也记起,是说缝衣女工都离开了,去杜邦生产弹药。

  那个人笑着,问着傅侗文什么,傅侗文也微笑点头,对他说了个名字。很快,那人像在满足傅侗文的要求,弹奏的调子变了。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请他为我弹的,”傅侗文低声用中文说,“我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别了,想让她听一首送别曲。”这是是美国曲子,南北战争时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过。

  “一位旅日的先生用这曲子,新填了中文词。我也是昨日在这里,听广州上船的旅客提到,记了歌词。”他说,填词的中文歌叫《送别》。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他教,她学。

  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又是……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句句都能联想到她和他。

  学着学着,傅侗文毫无征兆地问她:“我在上海有两处公馆,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个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过。”

  ……

  沈奚复又翻身,看着满地月光出神。这里曾有人住过,如果只有傅侗文一人晓得,那过去住的人只能是他。这沙发,他坐过,地板,他走过,床,也只有他睡过。

  蝉鸣声更重了,外头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

  沈奚没法子看时间,猜想着是邻居小夫妻争执,还是家外的路人?或是别的什么。她耳边仿似还有钢琴曲,有他在教她:“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如此,渐入了梦。

  梦里,有一双手在桌上摆弄着留声机。

  脑中的旋律从《送别》跳回到《文昭关》,从钢琴跳到了胡琴。黑胶唱片里的戏腔在跟着他昨日调戏她的话,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暧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这句:“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地,这《文昭关》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梦里悟出个道理:但凡听戏入瘾的人,一定是戏文里有他和她想说,又说不全的话。

  这一晚,从西洋曲子到戏曲,像有跑马的车撵过她的头。

  次日她在洗手间里对镜子,看自己憔悴的脸,活脱脱地老了三岁。她忙开了冷水,浸透毛巾,冰敷着脸。

  如此,沈奚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

  那场大清扫和后来西洋点心,让她和邻里很快熟络了。沈奚平日不出门,唯恐招惹麻烦,又怕说多错多,话也少。渐渐地,在邻居眼里,她的身份也被落实了——就是留洋归来的富家小姐,是哪家的少爷私奔了,不得已,先被安置在这里藏身。

  这样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门被叩开,是隔壁在《申报》就职的祝先生和太太。

  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家里有个老佣人,平日不太和邻里打交道,倒是在沈奚来那天,祝太太帮着收拾过屋子。“沈小姐啊,我先生想和你说说话,”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微笑着说,“可又怕和你不熟,让我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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