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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就目前而言,整个局面就得劳你从罗马发号施令了。”宋一坤歉疚地说。接着,他向夏英杰布置了回到罗马后必须做的事情——

  一、从现在起,叶红军不再介人江州工程,立即转入自身的、纯粹的商业活动。

  二、通知叶红军,让他稳住“执行人”的情绪,重申我方的承诺,我们将在近期认为安全的时候付款,避免节外生枝。

  三、通知孙刚,一旦维也纳的某家公司与他谈判资金及条件,要全部接受并执行。

  四、产权交割后,立即请专家将皮革厂内除主办公楼之外的全部建筑炸平,清理干净。对收留下来的原皮革厂职工暂不做工作安排,继续培训。

  五、在股份公司董事会名单没有确定之前,王海和孙刚不得以任何借口来海口。在股份公司正式注册之前,王海和孙刚一同来海口。

  六、江薇下一步重点办好四件事。一是采访方子云的诗友,搜集材料。二是调动社会关系,策划、出版、宣传方子云的诗集。三是以罗马文化公司的名义向马坊村捐款五十万元人民币,修建小学。四是代表宋一坤去上海见赵洪,还清三十万元的借款和利息,取回借据。同时去看望刘金龙,给他留下五千元钱。

  “至于你自己,”宋一坤看着她的脸说,“你得平下心,静下气,把《遥远的救世主》写完,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准备写方子云。写方子云可得要点功夫,多一寸就曝光了,少一寸就没意义了,这事非你莫属。”

  “听得出,你现在就开始划句号了。”夏英杰笑着说。但她笑得太假了,太失真了,她想装出一种淡然的豪气,却更使人感到辛酸、惨然。她生硬地笑着,而满眶的泪水早已将她的内心一展无遗。

  宋一坤极认真地望了望满天的星斗,笑着神往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化成蝴蝶儿,像梁山伯那样。”

  夏英杰怎么也没想到,从宋一坤嘴里居然会说出如此诗情画意的语言,而且有如此的想像力。她无法自禁地“哈哈”笑出声来,这次是真的笑了。

  不知是宋一坤的洒脱感染了她,还是她从笑声中突然领悟了什么,她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她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完全忘了这个动作是否有失她一贯的仪态和风度,她压抑着欲喊欲叫的声调低沉地说:“他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悲悲戚戚的。我得振作起来,得像个宋一坤的婆娘。”

  在宋一坤的记忆里,这是他从夏英杰口中听到的第一句粗话。

  宋一坤又回到了海口,又回到了那间寂静的、只有六十平方米的天地,每天依旧是读书、看电视、下棋,枯燥而有规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时事动态,研究政治、经济、文化。从时间上看,他估计叶红军该来了。他很珍惜这个朋友,并对叶红军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这天中午,宋一坤照例去楼下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午饭,他要了一碗四川风味的麻辣面条,坐在门口简易棚下的小板凳上,正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本能地一怔,停住了挑面条的动作,随即笑了,头也不抬地说:

  “假洋鬼子来了?”

  来者果然是叶红军,西装革履,提一只精致的黑色皮箱,他将箱子放到地上,顺手拉过一只板凳在宋一坤对面坐下,笑着说:“敢不来吗?”

  “刚下飞机?”宋一坤问。

  叶红军点点头,然后朝饭馆里喊道:“老板,下一碗面条,要大碗的。”

  宋一坤赶紧加上一句:“记我账上,我请客。”

  两个人的服装,两个人的语言,特别是宋一坤极认真的一嗓子,在旁边的人看来的确是有点滑稽,坐在旁边的客人们都忍不住偷偷地笑。

  对于叶红军而言,他毕竟背叛了宋一坤,心理上总会有些障碍。然而见面之后的几句话里,他的那点顾虑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感到过去的事情非但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情,反而使友情更深、更纯了。

  吃过饭,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叶红军笑着问道:“你猜,刚才那些人笑话我们什么?”

  “老土。”宋一坤回答,又说,“你该事先来个电话。”

  “那样不符合你的设计。”叶红军说,“你去机场接我,大知道后面有没有眼睛盯着你?还是谨慎一点好。你克扣了我的粮饷,我来向你讨还公道,你我是对立关系。”

  宋一坤自嘲地笑了笑,长叹一声说:“现在的日子,难啦。如果我就此罢手,损失太大了,王海和孙刚放不过我。如果稍不留神被警方捉住尾巴,政府放不过我。如果我得罪了意大利人,罗马方面也不会放过我。眼下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你认为值得吗?”叶红军问。

  “值得,当然值得。”宋一坤回答,又问,“意大利人是怎么跟你谈的?”

  叶红军说:“谈话是在晚上,地点是一家酒吧里。我一听到你要扣我一半酬金,眼睛都瞪直了,气急败坏地说,我找他姓来的。我认为表演得还可以,另外还打碎了酒吧一只杯子,赔了一点钱。”

  回到家里,宋一坤去厨房烧开水准备沏茶,叶红军找了双拖鞋换上,舒服地坐在客厅的方桌旁。桌上放着几本政治经济学一类的书和一些稿纸,钢笔压在稿纸上面,摘纸上写了几段文字。

  叶红军拿起稿纸看了起来,写的大概是随笔之类的内容——

  中央又讲政治了,不是说过去不讲,而是现在这个问题更突出了,关系到政权了。中央讲政治,阿杰也得讲政治,不讲不行,不讲就没出路,因为她的读者在中国,生存基础在中国。讲政治,就得讲人生观,讲道德规范和人生价值,讲精神境界。政治,阿杰是讲不好的,因为她不在那个权力阶层,领略不到那个阶层的利益和感受,但是她可以讲人生观,讲积极向上的人生观,讲邪不压正的精神境界。所以这也是讲政治。

  另一张纸上是这样写的——

  道,规则也,规律也。又有正道,邪道。古人所讲的道,是正人君子之道。现在不同了,社会进人了法制时代,法律范围之内的空间统属于道的行为。

  现在来看,此道也非“真道”也。在国家体制转轨时期,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之间会出现一些盲点,盲点就是空子,就是暴利。如今国有资产的总负债率为67%,这个数字是惊人的,这就是说,国家体制对经济规律的几十年的欠账不是一课就能补齐的,还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利用“盲点”取财本质上是乘人之危,虽然符合法律范畴的道,但充其量也只是智者之道,距君子之道尚差一个境界。

  施德于商,真道也。

  叶红军心里暗想:宋一坤的性格有着很深的生活背景,他自小失去母爱,父亲是穷死的、累死的,他能上学在那种穷地方应该算个奇迹,他对生命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更深刻。从他本质上讲,他追求一种境界、一种平淡、一种高洁而有创造性的生活。

  然而,他同时也需要生存,需要承担责任,而且他父亲的期望也是他性格的组成部分之一。所以这种多元化的性格注定了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没有快乐的人。即使他干成了事情、施展了才华,他也不会有成就感,因为他在利益与人格之间几乎不能找到平衡,历史的经验证明,这种人很少有好下场。

  宋一坤烧开了水,提着壶进来沏茶,炫耀地说:“我有必要提醒你,这是三百元一斤的茶叶,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如果不是阿杰先斩后奏,我可舍不得买。”

  叶红军打开皮箱,拿出一条“万宝路”香烟说:“我敢肯定你从没抽过最正宗的万宝路。这条烟是真正的美国本土生产的,所以我专门给你带来了。”

  宋一坤立刻打开,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说:“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就是不一样,有劲。”

  叶红军喝了一口茶也连声说:“好茶,真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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