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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宋一坤脱下西装解下领带,从提箱里取出自带的茶叶沏上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等夏英杰。二十分钟后,夏英杰来了。

  “情况有变化。”宋一坤说,“今天我们不去三河了,八点钟以后我在这里听电话,然后以取东西的理由到指定地点与他们会谈。现在他们的人正在飞行途中,七点四十分到北京。这样也好,增加谈话地点的突然性和偶然性,会更安全一些。”

  夏英杰站着没有说话,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而林萍的死使她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又徒然增加了一层痛楚,总有一团阴影笼罩着她。

  宋一坤走过去,将散落在她胸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拂过她的肩头,说:“别这样,这不是你的性格,拿出你在上海和我第一次见面的那种从容和高贵,那才是你。”

  “那不是一个层次的状态。”夏英杰摇摇头,说,“刚才我和江薇通话了,林萍的父母同意骨灰就地处理,再三要求为林萍的事保密。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好人全让我当了,坏结果全让别人承受了。”

  宋一坤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春色浓浓的好天气,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刚沏好的热茶,笑道:“天气真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总在屋里闷着。”

  走出饭店,宽阔的马路展现在眼前,两排一望无尽的绿色植物将马路分为快车道和慢车道,而人行道上则是林木成荫,整洁清爽,像一幅油画。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第二次情调了。”夏英杰挽着宋一坤,边漫步边说,“那次是要分别的时候你怕我难过,这次也同样,真难为你老人家了。”

  “想想《辛德勒的名单》那部电影,”宋一坤说,“即使是辛德勒也不能保证他的工厂里犹太人不被杀害,难道那些被杀害人的能够忘掉纳粹而去谴责辛德勒?所以林萍的事情你不必过分自责,她的结局是她自己写的,早在玉南油田的时候就写好了。”

  “你的结局写好了没有?”夏英杰平静地问。

  “我不去想它。”宋一坤从容地道。

  “你的从容让我感到不安。”夏英杰说,“在你见意大利人之前我得告诉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你。我和你站在一起,请你记住我的话,这很重要。”

  “不要暗示我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自己,那会使我不舒服。”宋一坤万般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我想让你出人头地,却反而把你毁掉了。其实以你的才气,没有我做手脚你同样会有所作为,只是时间推迟一点,但那是硬碰硬的,任凭半夜什么鬼敲门都不含糊。现在不行了,它不像一件商品可以退回去,再也做不到心安理得了。你总是问我恨不恨你,而真正应该问这句话的是我,我把你毁了。”

  夏英杰感慨道:“经过这场大起大落,我好像一下子悟出了很多东西,心里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过去那些让人浮躁的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能有一次机会,让你和我能在一起。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每天守着你,像所有普通人那样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我会把稿费的每一分钱都计划着用,我会经常给你做一些好吃的,我会让你光着背穿着大裤衩从这屋扭到那屋……”

  宋一坤想问“如果没有这种机会呢?”话没出口他就意识到问得多余了,夏英杰的回答是明摆着的,根本不用再重复一遍。

  无意之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他的心也随之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宋一坤问。

  “不要暗示我什么,我也不去想它。”夏英杰停下脚步,看着车来人往的街景,接着说: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文化工作,所以别给我扣封建礼教的帽子。一坤,我现在不想听什么建议或教诲,不要强迫我向你承诺什么。有些东西,我是不能失去的。”

  宋一坤说:“我是什么东西?是策划骗局和制造惨剧的原凶,是众叛亲离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已经露出原形了,一丝不挂了。”

  “你可能不是君子,但肯定不是小人。”夏英杰沉静地给他作了一个评价,又解释道:

  “关于这场触目惊心的事件,我始终认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决不会为了自己付出灵魂的代价,否则的话,我们两个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或者被你杀掉,或者被你扫地出门。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在女人背叛他的时候,特别是在蒙受巨大损失而被推上绝路的时候,还能够做到像你现在这样。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吗?你说:我扛不动你的感情。你把我看得太重了,你想把一切荣耀和财富都给我,这就是这场事件的源头和起因。那么谁害了谁呢?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毁掉了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你现在像不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宋一坤问了一句,又自己答道:“如果你把我当成狗皮膏药,就在这儿拉个场子,准比那些老江湖生意好。”

  夏英杰断然道:“不要受情绪的影响把自己极端化,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

  宋一坤说:“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我的体会是,生活教育了我。”

  “你对我的重要,并不在于你在这场事件中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那个你。”夏英杰哀伤地说,“生活教育了你,可我怕你没有机会赢得生活了。”

  “听天由命吧。”宋一坤平静而又严肃地说,“我争取比阿Q画的圈圆一点。”

  夜幕浓浓。

  宋一坤坐在出租车上从长安街经过。宽阔的大街上各种漂亮的轿车像一条彩河在流动,夜空的星星与满街的华灯交相辉映,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整个夜色犹如梦幻一般。

  半小时前,叶红军从罗马打来电话,通知宋一坤马上赶到圆明园饭店九0一六号客房找雷诺先生,取回物品。这就是说,意大利人的谈判代表已经到了北京。

  对于这次与意大利人的会面,宋一坤事前经过详细的研究,对于意大利人的实力、意图、手段,他做了各种假设。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胸有成竹了,现实毕竟是现实,他现在是跌入深渊的羔羊,而意大利人则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高手之间的较量,宋一坤所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有理、有节、有度地达到双方利益的统一,怎样在破裂与合作之间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定位。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好吃的白食。”

  有一条原则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他一定要成为夏英杰对他所期望的那种人。实际上,这是他所能够给予这个女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汽车开进国明园饭店停下,宋一坤步入大厅,乘电梯到九楼,摁下十六号客房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意大利男子,他用一口标准汉语问道:“先生,你找谁?”

  宋一坤判断,这人一定是雷诺带来的中文翻译了。他答道:

  “我找雷诺先生。我的朋友叶红军在罗马委托雷诺先生给我带来了两只箱子,半小时前我接到电话通知我来取。我的名字叫宋一坤。”

  说完,宋一坤将身份证递上。

  翻译仔细辨认了证件,确定无误后请客人进了房间,向他介绍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位是雷诺,另一位是秘书。

  雷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头发有些花白,额头的皱纹苍劲有力,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深邃、果断和权威。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举止风度无懈可击。他请宋一坤人座,打量了客人片刻,说了几句意大利语。

  翻译道:“雷诺先生说,他很高兴能在北京与宋先生会面,他让我向您说明,这个谈话地点是安全的,左右两侧的客房我们都包下了,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干扰。雷诺先生是一位热情的人,他希望来先生能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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