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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脾气又坏,又不讲理,又神经质,只有圣人才忍受得了她。可是他没有权利选择,因为她是他必须赎的罪。如果我因为你出了事情就这么逃跑,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我才二十岁,如果永远都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长的一辈子,我该怎么打发?她笑了,他的殿下,曾经她的笑容是多么完美。她笑了,她真的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吗?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他现在也还不到二十二岁,他依然看不起自己,他依然拥有这么长,这么长的一辈子。让我快一点变老吧上帝,让我变老,让我和她一起白头,我知道我们还是有救的,我知道等我们风烛残年之后我们可以相濡以沫地回忆今天的所有煎熬。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原谅可以宽恕可以用一辈子的折磨和伤害换取最后油然而生的相依为命。求求你,让我变老吧。

  最后的记忆是冰冷的。很多的水被泼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下雨了吗?他模糊地想。耳边传来小睦的声音:“对不起芳姐,我不知道他这么不能喝。”

  日本有个民间故事,讲的是一只为了报答一个小伙子的救命之恩而变成个美女的仙鹤。小伙子很穷,没有钱还债,姑娘关上了门叮嘱他不要进来,几天以后交给他一匹美轮美奂的锦缎。但是小伙子不知道,姑娘变回仙鹤的原形,用长长的喙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的羽毛,鲜血淋漓地把它们放在织布机上才织成那匹锦缎。

  33

  如果孟蓝不是一个罪犯,那本来该是个类似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之类的故事。

  长大对于孟蓝来说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她生活在一个糟糕的街区。那条街风水不好,至少老人们这么说,从解放前就因为治安奇乱而出名。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贫穷让这条街变得堕落,还是因为堕落这条街才永远是一副贫穷萧条的样子。贫穷并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但是却常常是堕落的最好的契机和借口。

  孟蓝从童年起,就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堕落。比方说,油腻腻的小方桌边围着的四个“烂赌”,就有一个是她的表姐,两个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从清晨到深夜再到黎明,身边观战的人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这四个人倒是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下注下得越来越大,一种濒死的,不要命的贪婪席卷他们的眼睛,用另外一种方式点亮了龌龊的日子。再比方说,孟蓝自己的弟弟孟彬,他在骚动的年纪自然而然地迷死了《古惑仔》,可惜他不能像别的男孩子一样,在顺利地长大成人之后笑着回忆自己渴望成为陈浩南的燃情岁月,因为他真的那么做了,并且在他还是最不起眼的“小弟”的时候为了自己的朋友死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下面。

  给彬彬守灵的那天晚上,孟蓝一个人坐在阴影里悄悄地哭了。并不是在哭她的弟弟,至少不全是。她只是累了,经年累月的,生活就是一场挣扎。一场让自己不要像这条街一样堕落的挣扎。她努力地读书,努力地学习,那是她唯一的出路。在街巷的尽头回荡着淫声浪笑的夜晚啃着那些解析几何跟英语单词;每天的清晨,她穿着整洁的校服路过曾经暗恋过的邻居家英俊的小哥哥开的台球案子――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邋遢而臃肿的男子,身后他面无表情的老婆用粗暴的动作换着婴儿的尿布。

  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那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跋涉。她期待着过上一种清白和干净的生活,她期待着终有一天她可以不要再见到那种不顾死活的腐烂的表情。她从没有多大的野心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健康并且相对柔软地长大,不去赌,不去抢,不去卖淫,不去吸毒。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因此她小小的梦想变得异常地艰难,要知道,让自己和周围所有人不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很快就要成功了,她考了三次高考,才拿到了理工大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弟弟死了。不要责怪他,他只不过是做不到他姐姐咬紧牙关做到了的事情。

  那个晚上,二十岁的女孩孟蓝抚摸着弟弟冰冷的手,安静地流光了所有的眼泪。

  遇上陆羽平是在一年以后。那个时候孟蓝不再恪守自己关于清白的原则,她在一个很著名的歌城陪酒。因为她需要钱,需要靠自己赚钱来读完大学。但是孟蓝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她坚持着只坐台而从不出台,虽然这样让她收入有限,但是够了,她本来就没有太多奢望。好在她并不是个太出众的女孩子,在众多的三陪小姐里面她唯一的王牌就是她的大学生的身份。也因此,她没遇上过因为她不肯出台而找她的麻烦的客人。所以有段时间她几乎是感谢着她所拥有的一切。

  那一天她喝得多了些,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撞到了陆羽平。陆羽平那天是跟着一大群同学来给人过生日的,当这个走路有些踉跄的“小姐”一头栽倒他怀里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习惯性地想着她就算是真的有什么病这么一撞估计还不会传染。但陆羽平毕竟是个善良的人,他抓住了摇摇欲坠的她的肩膀,对她说:“你不要紧吧?”如果孟蓝知道此时此刻这个友善的陌生人心里其实在想她有没有病以及会不会传染的话,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惜她不知道。醉眼蒙眬的时候她只记得自己是一个从没尝过恋爱的滋味的小女孩,忘了自己在这个人眼里是一个“小姐”。

  “你不要紧吧?”多温柔的声音,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他拾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外套。顺便拾起从这外套的口袋里掉出来的理工大学的校徽。孟蓝无地自容地看着他眼睛里的那一丝惊讶,但是陆羽平很快抬起头,对她微笑着:“我是生化系的,你呢?”她愣愣地回答:“建筑。”他笑了,他说:“你多喝点茶,茶是醒酒的。”她忘记了自己那天有没有说谢谢。

  陆羽平只不过不想让面前的这个女孩尴尬,所以他才会很自然地说“我是生化系的,你呢?”那是他的习惯,看见别人尴尬他自己就会很难受。只是他没有想到,对于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来说,这句话代表着一种相知的温暖,还有带着期许的尊重。他更没有想到,他一贯的善解人意竟然也会带给他一场灭顶的灾难。

  孟蓝知道自己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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