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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No.155

  吃完晚饭,小林帆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我则摊开了《王后雄》,开始艰难地回忆跟我擦肩而过的指数函数。

  余淮说过,如果我能一直都考得特别差,迟早能习惯。

  可我不想习惯。

  在他为了脸皮薄的我朝张峰大喊“老师我听不懂你重讲一遍好吗”的时候,我曾经油然而生一种依赖感,好像那些层层包裹无法拆解的函数符号、斜坡上摩擦力永远为零的小滑块、一会儿溶于水一会儿不溶于水的让人不知道它到底想干吗的化学物质,总有一天都能在他的面前迎刃而解,我也会连带着一起看清楚每本教材背后的玄机。

  就像我小时候常常跑到家附近的租书屋去租机器猫看(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叫哆啦A梦),并且连带着把藤子不二雄画的叮当猫、宇宙猫都看了个遍,一度坚定地认为自己有一天肯定会嫁给机器猫,每天上学前放学后都检查一遍自家抽屉是不是连着时光机。

  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

  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每天流着泪把零分考卷往地里埋的大雄。

  我以为我旁边那个人是机器猫,可他今天对我说,指数函数你都弄不明白,对数函数也就算了吧。

  谁都只能靠自己。我的机器猫马上要坐上一台名为奥林匹克联赛的时光机,回到22世纪去了。

  No.156

  我就知道我爸会进屋,而且肯定会端一杯牛奶。

  他也没别的招数。一招鲜吃遍天说的就是他。牛奶杯就跟他的话筒似的,从我小学一年级不带美术课用的笔刷导致我爸被尖酸的班主任训得像孙子开始,他就习惯拿着一玻璃杯的牛奶当开场白来跟我谈心了。白色的温润的圆柱体就像他专属的话筒,可以缓缓道出他所有的大道理。

  仔细想想,我爸从来没有跟我发过火。甚至我就没见过我爸发火什么样。可能因为我妈常年处在一个生理期的喷火龙的状态,所以我爸就变成了一座沉寂的五大连池。

  练习册上的指数函数像一个个没大没小的熊孩子在右上角牵了个氢气球,一个劲儿在我眼前嘚瑟。我烦得很,抬头看我爸的时候也恶狠狠地。

  我知道自己没理。一般家长这时候都应该拿着成绩单痛心疾首了,恐怕心里都开始怀疑自己和老婆其实是近亲结婚,哪有人像我爸一样,还十年如一日地端着牛奶敲门。

  “谢谢爸。”我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我没他沉得住气。

  我也不应该沉得住气——他把牛奶往旁边一放,站了整整两分钟没说话,跟永不消逝的电波似的。

  “耿耿啊,昨天是爸爸不对,事情比较突然,我没想到你妈妈也在开会,真是赶到一起去了。”

  “我知道,”我闷闷地回答,“谁开家长会不是开啊。”

  我爸半晌没话说。

  我要是他,我也没话说——说什么呢?说不应该让你齐阿姨去开会?可是人家齐阿姨错在哪儿了?错在她是个外人吗?还是错在她没生我?或者错在明明是我自己没考好,还恼怒于暴露在一个外人面前?

  可是这个外人做得足够好了,我没道理挑剔,更没道理让我爸来跟我道歉。

  是我自己太拧巴了。这样的耿耿,真令人讨厌。

  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

  无论是余淮的事情,还是别的一切。

  我爸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我做题。我做不出来,又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的傻样,于是一直在演算纸上面乱画。

  写的都是百以内加减乘除这种算式,还配了两张一次函数的图,像煞有介事地连了好几条狗屁不通的辅助线,画的跟内环线似的。

  我爸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耿耿啊,你画的那是个啥啊,都不对劲儿啊。”

  我立刻扭过头怒视我爸。

  就在我开口前,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自从齐阿姨和小林帆搬进来,我妈就再也没有往家中的座机打过电话了。

  我伸手想要按免提,来一次久违的三口会议。

  我爸却接过手机,按了通话键,然后一边接听一边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把所有画成内环线的一次函数都团成纸团扔进垃圾桶,想了想,从书包里翻出了数学教材。

  No.157

  自打我上高中那天起,就被余淮这种学生吓坏了。他笑我包书皮,抄书上的概念定义,我自然再也不敢用他眼中那种“形式主义”的方式来学习了。矫枉过正的结果就是我买了他们这些聪明学生常用的所有练习册,虽然一本都没有做干净,但也像模像样地抛弃了课本。

  不管有没有用,至少那些练习册摊开在桌面上的时候,我看上去和余淮是一样的。对自己的笨拙做任何掩饰都是毫无意义的,却又是最重要的。

  我把至今仍然崭新的课本翻到指数函数那几节,开始认认真真地依据书上的步骤来推导各种定理。虽然慢了点儿,但至少笔头是顺畅的,那种“什么都不会”的焦灼感渐渐消失了。写着写着,当我不再依赖书上的提示,自己推导出几个定理推论之后,心里升腾起一点点喜悦。

  其实我明白,题海战术自有其愉悦之处。真的,好歹我以前也算是半个好学生呢,就算是坐在那里解十分钟耳机线,只要捋顺了都能令人开心,何况是做题,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不是别的能带来的。

  不同之处可能就在于,能给我带来满足感的数学题,比较少。

  很久之后,我还记得这天晚上,我在台灯下,不带任何自尊心、不逃避地研读数学书。说来奇怪,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像是深冬夜里,心里下了一场暖雨,却静得没有一丁点儿雨声。

  在我笔头顺畅地解题时,多余的一精一力飘到了另一个方向。

  老天爷是公平的吗?我比余淮笨那么多,这辈子是不是注定没有他过得好?转念一想,世界上还有运气这回事儿呢。

  我爸走进屋,把手机放到我桌上,坐到了窗边。我正写到兴头上呢,虽然有点儿好奇他会说啥,但也没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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