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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政府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把摊贩都挪进商场的底层,最终还是失败了,城管和摊贩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年,市场战战兢兢地重归繁荣。小时候,余周周很喜欢吃楼下某家烧烤店的老奶奶烤的红薯片,所以每次远远地看见城管的车,她都会狂奔好几个街区帮老奶奶通风报信。

  老奶奶前年冬天去世了。她的儿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烤羊肉串,可是余周周一次都没有吃过。

  周六日下午在家里面复习功课时,还会听到“刷排烟罩哩”和“荞麦皮嘞”的叫卖声,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又慢慢走远。

  那个时候抬头看天,对面的老房子上方一片湛蓝。

  余婷婷和余玲玲都搬走了,大舅重新搬回来。倒也应了余玲玲妈妈的那句话:“他不是说儿女应该自己照顾老人吗?那他倒是搬进来啊!”

  余周周重新住回了外婆家。妈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没有被卖掉,闲置在海城小区,余周周整整一年没有回去过了。

  舅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柿子炒鸡蛋、豆角、青豆鸡丁。周周洗了手,就坐到桌边。

  “尝尝舅妈的青豆鸡丁。第一次做。”

  “好。”

  “别抱太大希望。”大舅说完,就被舅妈瞪了一眼。

  “我明白。”周周说,也被舅妈瞪了一眼。

  吃饭的时候彼此的话都不多,舅舅会说些工会里面的事情,舅妈也讲些办公室里的是是非非,余周周偶尔会插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埋头吃饭,顺便发呆。

  舅妈不让余周周刷碗,于是她也从来不主动请缨。吃过饭后舅舅去看《焦点访谈》,余周周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振华的传统是不留作业,只是给学生订制很多练习册,大家私下也都会自己额外买一些练习册,虽然大部分都没有时间做完。几乎已经没有人像初中的辛美香一样把自己买的练习册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看见——连辛锐自己也不再这样了。考到振华来的人都是好学生,对这种幼稚伎俩心知肚明,何况就算秘籍人手一本又怎样,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练武奇才。

  政治书摊开在明亮的护眼灯下,看着就有些反胃。余周周上政治课的时候直接睡过去了,靠着窗台,用左手撑住下巴,微微低着头,好像认真地看着书的样子。

  下课的时候彦一推推她,轻声告诉她,绪论和第一章第一节讲完了。第一个哲学原理是“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答题的时候,哲学原理、方法论以及“反对的错误倾向”要按顺序写出来,具体的内容他都抄到笔记上面了。

  说着,把字迹清晰、稚嫩的笔记推到余周周的手边。

  她从绪论开始看,把一些细碎的但是看起来又很重要的句子画下来,因为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政治老师说,选择题可能会抓住这些书上面的小句子出题。

  余周周浏览了一遍笔记,大概背了背,然而开始做题的时候她的思维居然像是停滞了一样。

  不愧是政治书上面的哲学。自以为看过不少哲学史和哲学概论的余周周,四十道选择题,居然花了半个小时,让她甚至怀疑自己睡觉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天机。

  舅妈推门进来,一杯牛奶,凉凉的,照旧埋怨了一句:“你就任性吧,喝凉的对胃不好。”

  余周周笑笑说:“谢谢舅妈。”

  十点半左右,舅舅和舅妈就睡觉了。余周周一般会坚持到十一点,冲个澡,吹干头发,然后钻进被窝,设好手机的闹钟。

  她调出通讯录,找到陈桉的号码,发送:“晚安。”

  她不再对陈桉诉说生活中的事无巨细,偶尔只是发送一条短信发表些没头没脑的感慨,然而她确定陈桉会懂得。道晚安也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陈桉还会时常打来电话。余周周自从知道陈桉一定会回复“晚安”,就总会在他还没有回复的时候立刻关机睡觉,第二天早晨打开手机,就能接到问安短信。

  然后一整天就会有些念想。

  仿佛是生命中唯一的热源。

  然而今天晚上,又收到了林杨的信息。

  “你存我的手机号了吗?”

  甚至能想象到他有点儿执拗无赖的样子。

  余周周心里有些异样。“存了,晚安。”

  然后,才把对方的号码提取出来储存上了。

  忽然又进来一条信息。

  “今天早上的诗朗诵,是不是……是不是很傻?”

  余周周讶然。

  林杨,诗朗诵?

  除了升国旗的时候,余周周在整个仪式中都戴着耳机。所有的歌都是陈桉喜欢的,她把这些歌循环播放一周,一整天就结束了。

  她用他喜欢的歌声,结绳记日。

  “挺好的。”余周周只能胡乱地撒了个谎,回过去。

  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屏幕又亮了一下。

  “明天中午,你有事吗?”

  “没有,怎么?”

  “下了课我去你们班找你,一起吃饭吧。”

  余周周很长时间以来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无所谓。然而这一次,她还是隐隐地想要拒绝。

  “好。”她发送出去,关机睡觉。

  既然今天早上刚刚说过,她没有怪过他。所以必须要做出些补偿,让他从愧疚中解脱出来,然后两不拖欠。

  这算是她为这一年来的错怪进行补偿。证明给他看,她真的不怪他。

  真的没有怪过吗?

  有时候总是需要找一个人来责怪吧?不是他,就是自己。

  午夜,余周周又一次惊醒的时候,仍然没有尖叫。她只是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才接受了自己醒过来的事实。

  下床,发现窗帘没有拉。白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柔,触手所及之处都是冰凉的幻境。余周周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一地狼藉。

  十字路口都是一堆一堆的灰烬。今夜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大家都会在这一天前后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昨天,也就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余周周在大舅、大舅妈的带领下,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给妈妈和齐叔叔烧纸钱。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晚风冷飕飕的。大舅妈是个有点儿迷信的女人,一直在叨咕着,这股风都是来取纸钱的鬼带来的。

  余周周在大舅的指导下用棍子画了一个圈,留了一个门,然后又沿着圈的边缘用劣质白酒浇了一遍,在正中央点燃第一张纸钱。

  她哭不出来,只是一脸漠然地盯着跳跃的橙色火焰,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好像妈妈的抚摩。余周周固执地站在那个虚拟的“门口”,等待着那阵抓不住的风。

  大舅妈遵循着老规矩,在烧纸钱的时候不住地叨咕着:小姑子,来收钱吧,女儿出息了,别担心、别挂心,在那边好好的……

  你可不可以闭嘴,你可不可以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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