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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火有火的爱,水有水的爱,情者有情者的爱,智者有智者的爱。一个人爱的方式往往不是他决定得了的,他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气质和性格注定他只能以某种方式去爱。被一个人以你不喜欢的方式爱上,你从中得到的痛苦可能会大大多于幸福。想让一个人改变他爱的方式,也许只能是徒劳的。改变是可能的,但改变往往只是暂时的。很多人在追求的时候可以变得面目全非,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但等到追到手了,或爱情趋于平淡了,他改变自己的动力化为乌有,他就会回到老样子上去。

  杨红觉得自己的爱更接近陈大龄的风格,是智者的爱。爱到极处,反似不爱。

  爱到极处,你一颗心,不再装着自己,只装着你爱的人,你就会担心自己的爱会给他带来痛苦。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你情怀,让你不断猜测,我使他幸福吗?我使他痛苦吗?你会不断问自己:这一颗心,你拿得起吗?拿起来了,你捧得住吗?捧住了,你捧得久吗?捧了一生,你知道你捧的方式对吗?是不是太紧?太松?太长?太短?太冷?太热?倒头来,他会不会慨叹:爱上你,是我一生的错?或者会不会有一天,他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爱到极处,你已经爱得失去了自我,心里只有他,如果他不幸福,你又怎么可能幸福呢?你担心自己不能使他幸福,你就有可能把自己当他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为他坚决地搬开,好让他自由地前进。

  杨红想,陈大龄那么爱小孩,如果自己以后不能生小孩,那不是害了陈大龄?杨红专门查了那本《家庭生活大全》,知道自己即使不算不正常,也比一般女人少很多怀孕的机会。别人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那么七、八天有怀孕的可能,而自己是一年只有四、五个月会有那么个机会。而且自己又不是黄花闺女了,这对陈大龄太不公平了。别人会说他等了这么久,等来一个二婚。他的父母肯定会坚决反对,他的朋友会耻笑他,那我能给他带来什么呢?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爱呢?陈大龄当然不会计较这些,但正因为他不计较,我才应该为他考虑到。

  杨红记起在陈大龄家看过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他们家四个人演奏《梁祝》时照的。陈大龄拉小提琴,陈勇拉中提琴,陈勇的妻子杨慧中拉大提琴,而陈大龄的妹妹陈韵拉倍大提琴。两男两女,男的风度翩翩,女的亭亭玉立,照片不能传达音乐,但杨红想象得出,一定是美丽动听的。杨红想不出自己在那张照片中能占个什么位置,自己什么乐器都不会,就会听。杨红想,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其实应该放开手,让他找个更好的人,像他弟媳那样,既美丽又懂音乐的人,一个跟他有共同语言的人,一个能跟他琴瑟合鸣的人,夫妻俩你拉我奏,那才是配得上他的生活。

  想到放开手,杨红甚至有一种英勇就义的豪迈感,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伟大而光荣的事情,一件有利于陈大龄的事情,虽苦实甜,虽死犹荣。这样想着,杨红觉得都能看到陈大龄跟他心爱的人带着他们的小宝贝在草地上散步的情景了。而放开了陈大龄,也算是成全了周宁,他爱的方式虽然不合她的理想,但是她能留在他身边就能让他幸福,也算救了一个人。

  ***

  杨红在做这种思考的时候,都是理智占上风的时候,自己的感情已经是排到了最末位,或者更在末位以外。但理智能压倒感情,并不等于理智也能扼杀感情。一旦感情占了上风,马上又克制不住地想见陈大龄,或者听听他的声音。有好几次拨通了电话,一听见陈大龄那边“喂”一声,又不知为什么,赶快就挂上了。

  开学后,杨红教的是走读部二年级。开始还以为系里看重自己,一上去就教二年级,去了以后才知道,走读部收的都是不到分数线但有后台的头头脑脑的小孩,成绩不好,还特别挑剔。杨红才上了一次课,就被学生联名写了一封信告到系里,要求把她换了,说她太年轻,没经验,我们的钱不是白交的。

  系主任就把杨红叫到他办公室,很严肃地说:“这是你的头三脚,一定要踢好。你假期中可能没有好好备课。别人反映你跟数学系一个老师关系暧昧,有没有这事啊?”

  杨红的第一感觉,这是周宁在搞鬼,知道她最怕组织了,就把组织搬出来吓唬她。但她又想,这些天,周宁跟她寸步不离,应该没有机会找系里,而且他那种爱面子的人,恐怕还是趋向于自己拿刀解决问题。到底是谁这样恨她,恨到要置她于不名誉的地步呢?

  “我跟人无冤无仇,不知道谁会这样乱讲。”

  “别人向系里反映,是为你好,不忍心看一个有前途的青年毁在作风问题上。”

  系主任说,“我们有组织原则,不会告诉你是谁反映了情况。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人民教师,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为人师表。你现在因为第三者插足,跟周宁闹矛盾,这事要是让学生知道,影响很坏。””

  杨红只觉头皮一炸,一个“第三者插足”,把她轰得目瞪口呆。惴惴不安地说:“根本不是什么第三者——,是我跟周宁感情不和——”。

  系主任打断她的话:“不要拿感情不合做借口。当初你申请结婚时,我们就警告过你,说周宁跟你不合适的,他成绩太差,我们不会让他留在系里的。那时你不是很坚决,为了感情连留校都差不多放弃了的吗?现在说跟周宁感情不合,怎么样讲都是没道理的,才两个多月,感情就没了?这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听说还是副教授,这样的人留在讲台上,对学生起什么影响?杨红啊,你年轻,不懂事,他这种伪君子,就专门找你这种人下手。”

  系主任看杨红眼泪汪汪,好像急于辩白什么,又接着说:“杨红啊,你留系,我是冒着风险为你说话的,我相信,你是共产党员,业务水平高,为人正派,是一棵可以造就的好苗子。现在你弄成这样,叫我在大家面前怎么交代?我们准备联系一下数学系,让他们那边调查一下,作出严肃处理。”

  杨红听到这最后一句,已经吓傻了,慌忙说:“请你们千万不要联系数学系,这事跟陈老师没关系的,都怪我经常去找他,给他惹了这些麻烦。我保证把这事处理好。”

  杨红从系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跟陈大龄打个电话,警告他一下,但这一次,不知道该警告他防范谁。手持菜刀的周宁好防范,这个空泛的“系里”,“院里”,“别人”,是防不胜防的。杨红知道如果把这事告诉陈大龄,他肯定要把一切揽到他头上,结果是把两人都陪了进去。如果不啃声,再也不去找他了,这些闲话就不攻自破了,反正自己也是决心对他放开手了的。

  晚上,杨红到楼下食堂的热水房打水的时候,看见陈大龄正端着个碗,站在食堂门外。看见她,就笑吟吟地走上来,跟她打招呼,又象以前那样,帮她装满一桶热水,问她:“今天上课了?还顺利吧?”

  杨红惊恐地四处张望,唯恐有认识的人看见她跟陈大龄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不知什么地方就藏着几个周宁的心腹在暗中监视,又或者是系里派来监视她的,反正人人可疑。“让我自己来吧。”杨红说着,就去抓桶,又责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你都是这时候来提水——”

  杨红见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小声说:“别到这里来了,别人看见就麻烦了。”

  “五区那边没食堂,我不能过来吃饭么?你这么害怕,是不是周宁威胁你什么了?”

  杨红低声说:“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那次没事都闹成那样,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那还不闹翻天?”

  陈大龄爱怜地看了她一会,说:“你自己提,就不能装这么多了,让我给你倒掉一些。免得洒出来烫到脚。”他慢慢往外倒水,叹口气,“这种事情,光害怕是没有用的。真的到了需要的时候,可以求助法律的。你害怕成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放心你还跟他呆在一起——”

  “你别担心,他不会伤害我的,我是怕他——”

  “伤害我?早就跟你说了,他不能把我怎么样的,你不用为我担心的。”陈大龄又叹口气,“就是怕你这样高风亮节,为了保护我就舍了自己。周宁也算把你摸透了,知道你们这些共产党员,不怕死,但为了救群众,是会自我牺牲的。”

  杨红撅起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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