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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寒冷使树皮一天天地绷紧、发黑,泥土也坚硬起来。

  “真由美看来也没办法了。看来,只有翻越日高山。趁着还没下雪,明天或是哪天,我就送你走。”清晨,幸吉走出小窝棚,遥望着远处的山岭对杜丘说,“只要到了带广或十胜町,总会有办法的,北海道大着呢。”

  “那你呢?”

  “我还回来。”幸吉凄然一笑,“雪深之前,我都要找它。它饿得出来吃人,看来是过冬的脂肪不足啦。这样的话,就是下了雪,它可能也不会进洞。这是个好机会。”

  “那就麻烦您了。”

  只要山下城镇没有解除警戒,就只有翻越日高山这一条路了,也只能依靠幸吉带路。

  这一天。他们在肖洛坎别河谷上游转了一圈,回来时快到傍晚了。那里也没有金毛熊的踪迹。当然这只是杜丘的感觉。杜丘也有打猎的经验,并不外行。他能根据野兽踩过的草的弯曲程度,判断出野兽经过的大致时间。如果是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挖起踏过的雪,根据结冻的情况,也能计算出野兽经过的时间。尽管如此,杜丘也丝毫没有发觉金毛熊的行踪。

  “它埋伏着!”幸吉发现了它。

  午后这么晚了,杜丘不太相信。幸吉的视线投向路旁的草叶,那儿冒出一股奇怪的蒸气。杜丘感到,就是一棵草动,现在也能引起幸吉的幻觉。那种追踪者的果敢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幸吉眼中完全消失了。

  肖洛坎别河谷穿行在原始森林的缝隙中,两岸是茂密的山毛榉和烨树,在那后面就是郁郁苍苍一望无际的虾夷松林。

  幸吉站的地方,正是河岸上野兽走的一条小路。

  “这是它的气味!”

  幸吉低低说了一句,立刻叉开双腿牢牢地站住。杜丘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怖。幸吉已经摆好了射击的姿势。

  还没出现什么异常。左侧是灌木丛,叶子落光了,只剩卜杂乱的枝条交错着,根本遮不住金毛熊巨大的躯体。右侧就是山谷。

  “别动!”

  幸吉紧张的声音,就像把杜丘钉在那里。杜丘的腿有些瑟瑟发抖,似乎也闻到了那种油焦味——金毛熊愤怒时发出的一股臭味。他吓得根根汗手倒竖。

  “嗷——”

  树丛分开了一道缝。转瞬之间,从枝条交错的地方,如同一座黑褐色小山似的金毛熊跳了出来。它站起身凶猛地扑上来。狂怒的眼睛,闪着幽灵一般的火焰。杜丘就象碰到了一块滚动的大岩石,一下子被弹开了。他发出一声惨叫,犹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掉进了山谷。

  就在他行将掉下去之前,枪响了。幸吉怀着必死的决心,把枪对准了金毛熊。杜丘清楚地看见,那枪口刺入了金毛熊胸前的硬毛里。枪弹撕裂了熊肉,发出一声钝响。那是金毛熊的肉体吞噬了枪声。幸吉的枪好象一支长矛——这只是杜丘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也许,那是杜丘在掉进山谷时的幻觉。他顺着灌木丛滚下来。在滚落的途中,他听到坡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夜鹰的长鸣。紧接着就传来金毛熊沉闷的嚎叫。

  随后,又恢复了异样的寂静。

  杜丘全身僵直,好象血液都凝固了。连耳朵也僵硬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身边的小溪无声无息地向前流去。他真想就这样顺着溪流逃出去。他甚至心里升起了希望被警察捉去的愿望。然而,杜丘还是迈出了哆哆嗦嗦的腿。幸吉被害的惨状,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就这样逃跑,那么,自己就将在自己身上永世打上一个懦夫的烙印。

  颤抖的双腿绵软无力。他几乎是在爬着寻找能够上山的斜坡。

  当他爬到山上,幸吉早已不见了,只有枪扔在那里。旁边七零八落地扔着被撕碎的上衣和子弹带,上面沾满了鲜血。草叶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迹,形成一条血线,一直伸进树丛。

  杜丘抬起枪,顿时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沸腾的热血奔流,充满着对金毛熊的仇恨。他的耳朵又听见了声音,那声音就在附近,是一阵低低的哼叫声。

  杜丘装上子弹,顺着那条血线追去。

  其实用不着追,就在树丛后面的山坡上,金毛熊正叼着幸吉的脑袋。幸吉的头、身、腿都被分开了。金毛能的头上也沾满了血,点点滴落着。

  它扔下幸吉的脑袋,直起身来。幸吉的脑袋在地上轱辘地滚了几圈。杜丘端枪走上前去,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怖。他忘记了一切,连金毛熊张牙舞爪的吼叫都没听见。他把枪口瞄准了它的鼻子。金毛熊咆哮着,沾满鲜血的牙和嘴一片殷红。

  对着那张血盆大口,杜丘放了一枪。

  “当”的一声,金毛熊颓然而倒,眼睛和嘴里喷出了鲜血。成了瞎子的金毛熊,又咆哮起来,吼声惊天动地。杜丘重新新推上子弹。金毛熊一边咆哮,一边用熊掌敲打着地面,张牙舞爪地朝杜丘爬来,地面展得咯咯做响。

  杜丘对准它的额头又打一枪。金毛熊立刻前额迸裂,一动不动了。

  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从嘴里吐出一个血块,然后才死去。

  那吐出来的,是幸吉的内脏。内脏还在蠕动。

  杜丘埋好幸吉和熊的尸体,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在埋下的地方插上了树枝,然后回到小窝栅。

  只好走了。必须在大雪到来之前翻越日高山,找到一条逃跑的路。他把幸吉留下的熏肉和熏鱼装进皮口袋,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幸吉那里,已经对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边找边走,还不至于过不去。他决定把睡袋和村田枪也都带上。

  他走出小窝棚,又回头看了看。

  失去了主人的小窝棚,显得更加矮小了,好象要被即将来临的严冬压倒似的,孤零零地抛在那里,活像一出追踪剧演出结束后扔下的一个小道具。先是幸吉追踪金毛熊,不久,金毛熊又进攻幸吉!而最后,逃亡者和追踪者又都双双死去。杜丘忽然感到,这也许正是一种暗示。矢村受伤了,而自己即使能从这里安然地越过日高山,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就是潜入了东京,不知道又要被那个影子似的人逼到哪一步。漫漫途程,真要比远处那膜肪的山峦还要遥远而渺茫。

  也许,也要象幸吉那样死掉。——但是,绝不能白死。

  几年来一直躲避幸吉的金毛熊,会一反常态地扑向幸吉。自己也一定要使那个影子般的人意识到这种恐怖。这是杜丘从这段山林生活中得到的唯一启示。要在那个影子般的人周围布满阴森的恐怖——象金毛熊逼近时那种无声的恐怖。

  杜丘举起一只手向小窝棚告别,然后朝着隐约可见的日高山走去。一只鹰凌空翱翔,犹如他的先导。

  突然,他听到一阵声响。

  杜丘跑进森林。虽然声音还很远,但清楚地听出那是动物发出的声音,它通过地面传进耳鼓。是熊?要不然就是警察。如果是警察,自己跑进森林就平安无事了。

  他藏起身观察着动静。

  出现在池塘边的,是骑在马上的真由美。她从马鞍上摘下来福枪,下了马,看看小窝棚,又转回来,站在池塘前面。

  杜丘看准没有跟踪她的人,悄悄地走过来,穿着紧身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池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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