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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米隆回到最近几个星期将作为他的住所的房间。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无论是这幢大楼,还是瓦西里,房间,为数众多的沉默不语的警卫,以及整个这件事情。居然绑架一个残疾姑娘!干这种事情,真是丧尽天良。她完全还是个孩子,绝对孤立无援,不能保护自己。但是米隆不能跟父亲的意志作对。也不能跟他们答应为这一工作付钱作对。的确,即使父亲吩咐他无偿去做这件事,他也一样会做。因为从他记事以来,就服从父亲,他怕父亲。

  他的父母是印古什人,但是他是出生在这里,在西乌克兰,离边境附近的乌日戈罗德不远。父亲是军官,在喀尔巴阡军区服役。这里的反俄罗斯情绪一向很强烈,憎恨喀查普们,看不起他们,于是这个其父母饱受斯大林的强制迁徙磨难的印古什军官,很快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心理“生态”基础。

  他不顾妻子的反对,给儿子取名阿斯兰别克。妻子认为,既然儿子将在本地的学校上学,同当地的孩子交朋友,就不必让他同他们太不一样。母亲认为,在乌克兰长住,可以给孩子起个斯拉夫名字,然而父亲坚定不移。但是僵局自行解决了:在幼儿园,在学校,椎也不叫阿斯兰别克的全名,而是给他起各种各样的绰号,既有从姓名演变过来的,也有一些不知从哪里编出来的,开始把阿斯兰别克缩成阿斯兰,然后又变成了比较习惯的斯拉瓦,然后自然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啊,斯拉瓦——这是从什么缩来的?”

  可供选择的有:维亚切斯拉夫、斯坦尼斯拉夫、弗拉迪斯拉夫、雅罗斯拉夫、勃罗尼斯拉夫和米罗斯拉夫,小男孩选择了最后一个,不知为什么,他更喜欢这一个,这样就有了斯拉夫科、米尔科、米尔查等等。终于,阿斯兰别克对大家说他叫米隆,由于他乌克兰语说得很流畅,于是语言知识与典型的乌克兰名字相结合一下子解决了所有问题。阿斯兰不再受到戏弄,他的真名也不再受歪曲,他从印古什人阿斯兰别克变成了乌克兰人米隆,而他的民族属性只有在核对身份证的时候才被注意。他的外表同真正的乌克兰人很少区别,如果相信民间创作,“黑眉毛加黑眼睛”永远是这里的审美标准。

  在选择职业问题上,他不得不同父亲展开一场真正的战争。父亲坚持要儿子去当一名军人,并且要求阿斯兰上高加索的一所军事学院。

  “你应该当一名印古什军官,为我们的故土服役。如果你在基辅上学,你将在乌克兰的军队中服役。”

  但是阿斯兰——米隆不想当军官,他打算上物理技术学院。母亲站在他的一边。她不赞同伊斯兰教徒丈夫过分政治化的观点,她同任何一位母亲一样,不想让她的儿子参加军事活动。但是父亲不肯让步。于是阿斯兰到费拉迪高加索去考军事学校。他很走运。闹得轰轰烈烈的民族自决倾向正中他的下怀:入学考试需要用母语,不是俄语,更不是乌克兰语。父亲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允许儿子进基辅的军事学院,但是这也并不简单,作为一名基干军官,他把全部军旅生涯都撒在了乌克兰的土地上。

  原来,利用一个印古什军人的知识,健康和力量是完全允许的,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可是允许他的血管里没有乌克兰血液流淌的儿子接受高等教育,而且还是进有名望的大学,完全是另一回事。甚至在原则上就是另一回事。必须有阿斯兰别克根本没有关心过的乌克兰国籍,甚至连他的父亲同国防部的关系也无济于事。应该说,阿斯兰——米隆自己对此有说不出的高兴,必须赶快寻找出路。否则,春季征兵时,阿斯兰就该开始到军队服役去了,恰恰又是去他的父亲绝对不允许的乌克兰军队。

  儿子应该为伊斯兰事业服务,而不是进东正教教堂。因此,父亲咬牙切齿之余,允许阿斯兰去报考任意一所有军事课程而且学生又可以免服兵役的大学。这一段选择时间已经不宽裕了。报考两所军校用去了半个月,必须找一所八月份举行入学考试的大学。事随人愿,阿斯兰别克,也就是米隆成了物理技术学院——恰恰是他理想的那所学院的学生。

  他很长时间对父亲那些与自己的公务没有关系的活动漠不关心。他不去注意,把这些令人惊慌的想法从自己心中驱赶开,尽量不去想它,经常安慰自己,他似乎只是过分多疑而已。他不赞同父亲对俄罗斯人的憎恨,也不理解他,虽然他对他们家被强制迁徙的辛酸历史耳熟能详——父亲经常讲述。他们早已从乌日戈罗德搬到了里沃夫。阿斯兰在里沃夫上完了中学。家里经常来一些脸上长满大胡子、说阿斯兰听不懂的语言的人。他们同父亲一道下到地下室,他们每一家在地下室都有一个上了锁的隔间。

  然后又回到上面的住宅,长时间地谈论什么事情。信箱里定期出现大额的几千几千的国际电话账单,从账单上打印的城市看,阿斯兰不费劲就知道,父亲要电话最多的是莫斯科、格罗兹内、纳尔奇克和马哈奇卡拉,最糟糕的是阿斯兰一次也没看见过父亲打国际长途。这表明,他拨电话的时候儿子不在家。就是说瞒着他。看来,要是真有事情隐瞒的话,那一定是违法的事情。但是阿斯兰对此不愿意深想。

  他已经通过了四年级的考试,正打算跟朋友们一道去克里米亚的辛菲罗波尔。这时父亲出乎意料地说:

  “阿斯兰别克,你应该取消外出旅行,这里需要你。”

  原来,要去喀尔巴阡山,位于库塔米和科索夫之间的一个什么地方,给一个什么姑娘教数学。阿斯兰寻思,父亲不过是推荐他去当一名补习教师,要去辅导一个姑娘准备升大学考试,同时可以额外挣点零花钱。这并不引起年轻人的反感。恰恰相反,他喜欢去喀尔巴阡山,他以前经常同朋友们一起去,冬天去滑雪,夏天采蘑菇,那儿的森林里,蘑菇多得不得了。不错,同他一起去克里米亚的本来有他的姑娘,但是这件事情他甚至话到嘴边却不敢对父亲说出口。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工作不干,放着钱不挣?这是男人的耻辱。不论什么女人都不能成为男人改变自己计划的理由。

  阿斯兰别克出发到喀尔巴阡去了。在科洛梅耶的小机场上,一个高大壮实、长着一头浓密的波浪形头发和一张笑脸的男子在等着迎接他。他自我介绍说叫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

  “你了解你将要做什么事情吗?”他们坐进车里向群山的方向行驶时,瓦西里问。

  “父亲说,要我给一位姑娘辅导数学。”阿斯兰迟疑地说。

  “这不完全对,”瓦西里笑了,“但是大体上正确。的确,是教数学,也的确是教一位姑娘。但这可不是辅导。这位姑娘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她得了重病,在医院里已经住了六年了,更确切地说,是她曾经住在医院里,在我们把她从那个医院里弄出来之前。据说,她有杰出的数学天赋,但是我们这么说吧,夸这个海口的那些人都不是这一问题的鉴定人,因此需要你来验证她的知识和素养水平。我再说明一点:她在数学方面知道多少,这对于我并不太重要,对于我来说,更重要得多的是她的潜力、她的头脑、她的智力。我是个清醒的人,我理解,她躺在医院里,没有老师,没有进课堂,很多事情都没法知道,所以我不拘泥于她的知识范围。但是我应该确切地知道,她是否真的具有与众不同的天赋,还是虚张声势,虚构杜撰,想入非非。你懂得知识与天赋的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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