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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凯斯扑向前,抓起雕花玻璃的白兰地酒瓶,砸向医生的脑袋,索尼大叫一声直觉地向前踏了一步,不过事实上他不必麻烦,莱纳医生像条蛇一样地把他的头往后一缩,躲过了攻击。激烈的动作使得凯斯整个人转了一圈,玻璃酒瓶从他的手指间滑下来飞到壁炉边,破成碎片,碎片撒得到处都是,边炉架里也是,瓶中仅存的少许白兰地在火中嘶嘶作响,幻化成蓝色的火焰。

  “那个玻璃酒瓶,”莱纳医生生气地说,“将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凯斯直挺挺地站着,背向着他们。他们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上下起伏。

  艾勒里怀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叹了口气。房间微微发光,仿佛在梦中,且整个事件都是那么不真实,好像舞台上的表演。他们在演什么?这个画面是精心策划的吗?可是,如果是,又为什么呢?他们假装吵架进而打架到底能达成什么目的?唯一的结果是浪费了一个漂亮的古老玻璃酒瓶。这实在没道理。

  “我想,”艾勒里说,挣扎着站起来,“在恶魔从烟囱下来之前我应该上床了。谢谢这么一个特殊的夜晚,各位先生。你来吗,索尼?”

  他踉跄地爬上楼梯,律师紧跟在后,他似乎也是一样地疲倦。他们无言地在冷冷的走廊上分手并踉跄地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楼下则是一片死寂。

  当他正把长裤丢到床脚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几个小时前索尼曾悄声告诉他晚上会来找他并向他解释这件奇妙的事。他挣扎着穿上了居家长袍以及拖鞋,赶忙走到索尼的房间去。但是这位律师已经上床,鼾声如雷。

  艾勒里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更衣。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一定会头痛,他一向不善饮酒。他的脑子在旋转,他爬进毛毯里立刻打鼾睡着了。

  * * *

  经过了一场不安稳且令人感到疲惫的睡眠之后,他睁开眼,有一股不安的感觉告诉他有些不对劲。有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头在痛而且舌头发麻,他想不起来他在哪里。然后,他看到了褪色的壁纸,破旧蓝色地毯上的苍白阳光,他的长裤还如同前一晚一样挂在床脚栏杆上,记忆又回来了。打了一个冷颤,艾勒里看看腕表,他昨晚上床前忘了拿下来了,现在是七点过五分。他在严寒的卧室中把头由枕头上抬起,他的鼻子快冻僵了,可是他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太阳看起来很勇猛但射在他眼中却是很柔弱,房间很安静,跟他昨晚上床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房门是关着的。他再度紧紧地包在毯子中。

  然后他听到了,那是索尼的声音,那是索尼微弱的叫声,几乎是悲泣的声音,由屋外某处传来。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光着脚到窗户边。但是从房子的这一面看不到索尼,这边正对着一片树林,所以他又赶快回来穿上鞋子和长袍,冲到床脚由外套口袋里抓出左轮枪,跑出房间,朝向楼梯而去,左轮枪拿在手上。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他转过来看到莱纳医生的大头从他隔壁的房间探出来。

  “不知道,我听到索尼的叫声。”艾勒里大步下楼,猛地打开门。

  索尼,衣装整齐,站在房子前面十码的地方,斜斜地对着艾勒里,瞪大眼睛看着艾勒里视线范围以外的东西,瘦削的脸上有着深刻的恐惧,艾勒里从没见过人会如此。在他旁边蹲着尼古拉斯·凯斯,衣装不整,那年轻人的下颚很可笑地张开着,他的眼睛像两只硕大的圆盘。

  莱纳医生粗鲁地把艾勒里推到一旁并吼道:“怎么回事?哪里不对劲?”胖子的脚上穿着地毯拖鞋,睡衣外面罩着浣熊皮的外套,使他看起来尤其像只肥胖的熊。

  索尼的喉结紧张地上下移动。地面、树上、整个世界都披上白雪,空中则布满柔软的雪花片,轻轻地落下来。深厚的雪堆已经把树干都包起来了。

  “不要动,”当艾勒里和胖子转动身体时索尼嘶吼着,“不要动,看在上帝的分上。留在原地。”艾勒里把左轮枪握得更紧了,他一直想要越过医生,但那比推动一面石墙还要困难。索尼蹒跚地从雪里走到阳台,脸色比雪地还要白,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足印。

  “看着我,”他喊道,“看着我,我看起来是不是没事?我是不是疯了?”

  “冷静一点,索尼,”艾勒里厉声说道,“你怎么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尼古拉斯!”莱纳医生怒斥,“你也疯了吗?”

  那年轻人突然用双手遮住他的脸,然后放下双手再看一次。他用勒紧的声音说道:“或许我们都疯了。这是最——你们自己看。”

  莱纳动了一下,艾勒里从他旁边挤过去,站到索尼身旁的柔软白雪上,索尼强烈地发着抖。莱纳医生蹒跚地跟在后面来了。众人穿过雪堆走向凯斯,眯着眼睛努力地看。

  他们根本不需要努力地看。要看的东西对任何看东西的眼睛来说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艾勒里看的时候感到头皮发麻,在同一瞬间他强烈地确信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前一天那些不合理的事的顶点。这世界已经疯狂了,没有什么是合理或清醒的事了。

  莱纳医生喘了一口气,然后他眨着眼站着,像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白屋二楼的一扇窗发出嘎嘎的声响。没有人抬头看。那是爱丽丝·麦休穿着睡袍,从她卧室的窗户往下望,她的房间是在屋子面对车道的这一边。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她也一样默然了。

  那里有他们刚走出来的房子,那间莱纳医生称之为白屋的房子,它的前门静静地开着,还有爱丽丝·麦休在楼上的窗户边。实质的、坚固的、一幢有石有木有灰泥有玻璃的建筑物,还有旧屋的铜绿。一间房子该有的都有。那是真实的,一个能够抓到的东西。

  但在它后面,在车道和车库的后面,在黑屋矗立的地方,艾勒里前一天下午才进去过的地方,那间污秽和恶臭的房子,那间有石墙、木头表层、玻璃窗、烟囱、承溜口和阳台的房子,黑色调的房子,建于南北战争时期的古老维多利亚式房子,席维斯特·麦休死在里面,索尼带着一把短剑把自己关在里面,那间他们都看过、摸过、闻过的房子……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墙壁。没有烟囱。没有屋顶。没有废墟。没有碎片。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片覆盖了大量白雪的地方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个房子在一夜间消失了!

  * * *

  “这里,”埃勒里·奎恩先生无聊地想着,“甚至还有一个人物名叫爱丽丝。”

  他再看一次。他没有揉眼睛的唯一理由是那会使他感觉很可笑,此外,他的视线,他的神智,从来没这么敏锐过。他只是站在雪地里,一直看着那片空地,一个晚上前还有一幢三层高、七十五年历史的房子耸立在那里。

  “什么,它不在那里,”爱丽丝虚弱地在楼上说着,“它……不在……那里。”

  “那么我没有疯。”索尼蹒跚地走向他们。艾勒里看着索尼的双脚拖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一个人的重量在宇宙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是啊,还有他自己的影子,所以说物质实体还是会投射影子的。很可笑,这个发现使他感到略为解脱。

  “它不见了!”索尼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很明显的。”艾勒里发现他自己的声音既混浊又低沉,他看着讲出口的话在空气下卷起来而后消失无踪,“很明显的,索尼。”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话。

  莱纳医生拱起肥胖的颈子,他的赘肉抖动得像只雄火鸡:“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索尼轻声低语。

  “不科学。这不可能的。我是有理智的人。有理智的。我的脑筋很清楚。这样的事情——该死,它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就像第一次看到长颈鹿的人说的话,”艾勒里叹道,“可是呢……就是这样了。”

  索尼开始无助地绕着圈子走。爱丽丝由楼上的窗口盯着看,好像已变成一尊石像。凯斯诅咒着并拨腿越过车道,跑向看不见的房子,双手伸在身前像盲人的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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