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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1)


  当我正在等候机场塔台下令起飞的时候,我透过座舱罩有机玻璃环顾了一下周围德国乡村的风光。在寒冬月光的照耀下,沉睡的大地显得洁白而又清新。

  我的身后是位于西德的一个英国皇家空军基地的界栏。在界栏外面,积雪覆盖了平展展的农田,一直伸展到三公里以外的松林边。我的前面就是跑道,犹如一条滑溜溜的黑色绸带,两旁排列着两行明亮的灯光。灯后面是隆起的雪堆,雪是上午下的,被扫雪机推铲的积雪再次冻得硬邦邦的。机场的塔台耸立在我的右侧,相距很远。它像一支巨大的熊熊燃烧的蜡烛。在机库值勤的士兵裹得严严实实。

  我知道,塔台内处处都洋溢着温暖和欢乐。工作人员就等着我离开后,好关闭机场。可以想象我走后要不了几分钟,灯光就会熄灭,剩下缩成一团的飞机库,好像是弯着背在抵御夜晚刺骨的寒风。还有其它遮盖起来的战斗机。沉睡的加油车和那支孤零零的航站灯标。它在黑白分明的机场上方闪烁着红光,用摩斯电码向天空发射出该基地的名称——策勒。看来今天晚上,不会有任何迷航的飞行员要向下观望并核对他们的方位,因为今晚是圣诞节的前夕。

  我是一个年轻的飞行员,正准备飞回英国的布莱蒂去欢度圣诞节。座舱像是一个茧壳,空间不大,但暖和而又舒适。暖气已经开足,以防止有机玻璃罩上结满冰霜,同时也使我免受外面刺骨的寒风的侵袭,使我在滴水成冰的黑晚安然无恙。座舱里的仪表在颤动、在跳跃。我借助仪表板上投下的暗蓝色的辉光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此时正是晚上十点十五分。

  “查利·德尔塔……”

  调度员的声音使我从遐想中醒悟过来,似乎他就在这小小的座舱喊我一样,声音很大。

  “查利·德尔塔……塔台。”我答道。

  “查利·德尔塔,可以起飞。”他说。

  我想没有必要答话了。我用左手慢慢地向前推油门,并把飞机稳定在跑道的中线。引擎的隆隆声在我的身后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飞机向前滑行着,跑道两旁的灯光接连不断地从身边闪过。当飞掠而过的灯光成了一道模糊的光线时,飞机变得轻飘飘的,机头渐渐地抬起,前轮脱离了跑道,隆隆的响声立即减小了。几秒钟之后,主轮也离地了。我没有让飞机迅速增加高度,而是尽快加大航速,直到我瞥见空速表上指示出航速已超过每小时二百二十公里并在向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逼近。当跑道的尽头在我脚下疾驰而过时,我把飞机平稳地拉起,并向左飞去。与此同时,我把起落架操纵杆慢慢地往回拉。

  当我听到起落架收进起落架舱时哐当一声闷响后,起落架的阻力一下子消失了,飞机猛然向前一跃。在我面前,三个标示轮子的红色指示灯自动熄灭了。我使飞机继续上升转弯,同时用左手的拇指按了一下电台开关。

  “查利·德尔塔,已经离开机场,起落架收起并锁好了。”我对着话筒说道。

  “查利·德尔塔,明白,转D波道。”调度员说道。然后,在我转换无线电波道之前,他补充说道,“圣诞节愉快!”

  当然,那是严重违反无线电使用规则的。那时我的年纪还很轻,很谨慎。然而,我答道,“谢谢你,塔台,祝您节日愉快。”然后我把波道转换到皇家空军德国北部空中交通控制的频率上。

  我臀部的右侧绑着一份地图,上面用蓝墨水标着我的航线,但我并不需要它。我对一切细节都背得滚瓜烂熟,早先在领航室里就与领航员都安排好了。在策勒机场上空取转弯二百六十五度的航向,继续爬升到八千二百三十五米的高空。到达这个高度之后保持这一航向,使飞行速度保持在每小时八百四十八公里与D波道联络,并告诉他们飞机已在该空域中,然后直接飞越贝弗兰岛南边的荷兰海岸进入北海上空。经过四十四分钟的飞行之后,改换到F波道,向拉肯希思领航台呼叫,要求“校正航向”。十四分钟以后,将飞越英国的拉肯希思的上空。在那以后,听从指示,他们将用无线电引导我着陆。没有问题,一切都是惯常的程序。六十六分钟的飞行时间,包括下降和着陆在内,而飞机携带的燃料足够在空中飞行八十多分钟。

  在一千五百二十米的上空转弯离开策勒机场之后,我直起身子,望着罗盘上的指针令人欣喜地停留在二百六十五度的航向上。寒夜苍茫的天空,繁星密布,银光闪烁,有些刺眼。下面,德国北部黑白分明的地面图景变得越来越小了,松林的黑影与白茫茫空旷的原野逐渐成为浑然一体。高度是八千二百三十五米。我加大油门使航速达到每小时八百公里,并使飞机稳定在二百六十五度的航向。我身下就是荷兰边界,它在朦胧中悄然逝去。我已在空中飞行了二十一分钟。

  在北海上空飞行了十分钟之后,问题就开始发生了。那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冒出来的,以致隔了几分钟的时间我才发现。有一段时间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头戴的受话器已不再发出那种轻轻的嗡嗡声,而被一种奇异的寂静所取代。我的注意力肯定是分散了,我在想家,在思念正等待着我归去的家人。当我向下扫了一眼以便检查一下罗盘上我的航向时,才开始意识到指针不是牢牢地稳定在二百六十五度上,而是懒散地在罗盘上摇来摇去,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

  我怀着非常怨恨的心情诅咒了罗盘和仪表安装工:他本来应该把罗盘检查得万无一失才是。罗盘发生故障,即使对于像座舱罩外面明月当空照这样一个夜晚来说,也绝不是儿戏。尽管如此,那还不是太严重的,因为还有一个备用的罗盘——是用酒精的那一种。但是,当我扫了它一眼时,那个罗盘似乎也发生了故障,指针在乱动。显而易见,不知什么东西卡住了罗盘液缸——这倒是常有的事。不管怎样,过几分钟我就能向拉肯希思呼叫,他们将向我提供地面支持,一个设备精良的飞机场在最恶劣的气象条件下可向一位飞行员逐秒逐秒地发出指令,引导飞机着陆。我瞥了一下我的手表,已在空中飞行了三十四分钟。我现在开始在无线电通讯的极限范围内试着与拉肯希思联络。

  在与拉肯希思联络之前,正确的程序就是把我所遇到的问题通过D波道发出。这样,他们就能通知拉肯希思机场,我的罗盘发生了故障。我把频率调到D波道,按了一下发射机按钮,并发出呼叫:“策勒,查利·德尔塔。策勒,查利·德尔塔,呼叫北贝弗兰控制台……”

  我停了下来。继续呼叫下去是毫无意义的。我的氧气面罩中有一种沉闷的嗡嗡声,而不是静电干扰那种轻快的噼啪声。我自己的声音又返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根本就没有传出去。我又试了一次,结果相同。身后远远隔着漆黑一团、汹涌澎湃的北海波涛的是北贝弗兰控制台温暖而又欢畅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那里的人们正悠闲地坐在他们的控制台前,边聊天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可可。而他们无法听到我的声音。无线电失灵了。

  没有任何其它的因素能比惊惶失措更快地置飞行员于死地。我竭力克制着自己越来越惊慌的心情,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并慢慢地数到了十。我把频率调到F波道,并试图与拉肯希思沟通连系,它就在我的前方,位于萨福克(在英格兰东部,濒临北海)的乡村地区。这座机场设在塞特福德以南的松树林中,配备有精良的地面控制进场设备,可以用来引导迷航的飞机返回地面。无线电的F波道依然是沉寂无声。我自己对着氧气面罩轻声低语,然而声音都被面罩里面的橡皮垫吸收了。我身后喷射引擎平稳的呼啸声是我得到的唯一回音。

  天空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地方,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寒冬之夜。而一架单座喷射式战斗机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家,像是高高安在又粗又短的双翼上的一只钢铁小盒子,它被引擎以六千马力的力量,推动着飞速穿过空旷无垠的寒夜。但是,飞行员知道只要按一下按钮,他就可以与其它关心着他的人,与各地航站网络的值勤人员联络,以抵消这种孤独之感。可是,要消除孤独感,飞行员必须有无线电通讯设备。在我试完了J波道(国际通用求救信号波道),并在获得同样是失灵的结果之后,我知道我的十波道无线电通讯机已像渡渡鸟(此鸟已在地球上绝迹)一样安息了。

  英国皇家空军花费了两年的时间对我进行培训,才使我能驾驶这种战斗机。培训的大部分时间,恰恰是花在训练如何处理紧急情况的程序上面。以前在飞行学校中教官常常教导我们,重要的事情并不在于知道如何能在飞机完好的状态下飞行,而是在于能否在紧急状态中驾机生存。现在,训练开始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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