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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让我清醒过来的是穗高道彦。他突然点名叫我,表示想请多年来的友人同时又是工作伙伴的我说说话。

  我本想婉拒,但当下的气氛不容我这么做,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走上前去,随便选了听众爱听的两三件事来说。例如和穗高一起去取材旅行时的事、作品成功两人举杯庆祝的事。我发现我的故事刺激了好几个人的泪腺,也许是我太过加油添醋了吧。

  相关业界包括出版业在内都无人出席,因为我根本没联络他们。是穗高道彦要求我这么做的,似乎是怕媒体蜂拥而来。理由很明显:他想对出席者模糊穗高诚的死因。

  意外死亡,原因还在调查中——这些词语穗高道彦用了好几次,而且一开头就言明,“虽然有许多不负责任的臆测,但我们相信诚”。茨城的报纸等也报导了穗高之死与浪冈准子自杀的关联,因此他这么做,应该是想在有人发问之前先下手为强吧。

  追悼会结束之后,穗高道彦叫住我,表示有话要和我说。我看着表回他:“一个小时的话没问题。”

  他带我到附近一家咖啡店,有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在那里等着,穗高道彦说是认识的税务顾问。

  他们找我,是为了问穗高企划的经营状况,也是为了决定今后的方针。话说得一副以我的立场为优先,但其实就是想宣告往后由他们自己接手处理。

  我将穗高企划的现况毫无保留地说了,隐瞒也没有任何好处。

  穗高道彦的脸色越听越难看,税务顾问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多半没料到会有债务,说不定还一心认为穗高企划是只金鸡母。

  “这样的话,穗高企划现今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甚么?”税务顾问细声问。由于他已经理解坏的一面了,要我告诉他们有利的一面。

  “出版品和录像带的版税,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时的版权费……之类的。如果有写稿,就会有稿费。”

  现在这个写稿的人已经不在了。

  “金额大概多少?”税务顾问以不怎么期待的表情问。

  “每年都不太一样。详细数字必须回事务所才知道。”

  “请问……”穗高道彦插嘴问道,“这次的事造成话题,会不会让以前出过的书再大卖?”

  我再次细看他那张乍看之下很老实的脸,同时也想起他在信用金库工作的事。

  “我想多少会的。”我回答。

  “多少是指……”

  “能卖多少我无法预估。也许会变成畅销书,也可能只是还不错,这就不知道了。”

  “可是无论如何,至少都会卖?”

  “多少都会的。”我说。

  穗高道彦与税务顾问互视,露出困惑与犹豫交错的神情,他们脑中恐怕正在进行种种盘算吧。我几乎能听对他们拨算盘的声音。

  他们表示会再和我联络,我就和他们道别了。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我完全无意坚守这艘沉船。

  我是在东京的葬礼时,确信守着穗高企划也没有任何好处的。穗高生前来往的编辑、制作公司、电影业者都到了,但积极来找我问候的人很少。所有人几乎都只是说些千篇一律的悼唁之词,而主动找我说话的人,绝大部份都是想确认神林美和子的工作是否真的会由穗高企划管理,他们心里当然是巴不得这件事谈不成。

  “事务所本身会怎么样都还不知道呢。”我这样回答他们。听了这句话,他们的反应很显然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一脸出席葬礼的主要目的已达成的表情。

  老鼠已经开始逃跑了,再来就只等船沉下去而已。我心里这么想。

  旁边那女人怀里的婴儿开始哭闹。女人摇动身体来哄,更加压缩了我的空间。

  “会不会是肚子饿了?”做父亲的问。

  “可是我刚刚才喂过奶啊。”

  “那是尿尿了吗?”

  “是吗?”做母亲的把脸凑到婴儿的下半身,抽动鼻子闻了闻。“好像不是。”

  婴儿的哭声变大了。母亲嘴上说着真糟糕,却毫无采取具体对策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拿起报纸,从座位上站起来。

  女人立刻抱着婴儿站了起来,似乎知道我准备换到其它座位。他们可能也在等这一刻吧。

  我在通道上边走边找空位,然而刚刚明明还那么空的车厢,现在却几乎全坐满了。虽然不是一个空位都没有,但要不是在大汉旁边,就是带着小孩的家长,会空下来不是没有原因。无奈之下,我选择站在车门旁,靠着扶把。

  为了要承受车身的摇晃,双脚采取微妙的平衡。实在可笑,早知如此,那一家人来的时候,就应该马上换位子的。

  结果在工作方面,我也犯了同样的错,我心里这么想。我应该更早痛下决心离开穗高企划,找下一份工作的。没看清穗高诚已经江郎才尽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在东京的葬礼上,也来了好几个与穗高诚有交情的作家,其中也有这几年当红的作家。以前穗高曾半开玩笑地提议,将改编电影的相关杂务全部交由穗高企划一手包办。一旦成为畅销作家,就会有制作公司来谈改编成连续剧或电影的事,要应付他们,以及决定拍片后实际上会多出的杂务,其实相当烦人。再加上作家通常不擅长谈版权费这类事情,所以建议由穗高企划代替本人处理。当然,穗高不单单是中介,他也把这些作家的原作构思成企划,主动向电视台提案。

  葬礼中,我接近几个作家,打听他们需不需要所谓的经纪人。结果不出我所料,没有人愿意把这类事情交给穗高企划的人办。

  换句话说,在这个业界,我实际上已经失去生存之道了。

  但是选择这条路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就算穗高活着,穗高企划也是注定要沉没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但我把时间提早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丝毫后悔。一个大男人,日子怎样都能过,不过若扼杀了灵魂,就连活着的价值都没有。

  车内响起婴儿的哭声,以及刚才那个母亲哄婴儿的声音。吵死人了。对四周的人而言,真是无妄之灾。

  但要是浪冈准子在这里,她一定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我想起每当看到带着婴儿或幼儿的女性,她的眼神总会夹杂着羡慕、悲伤与后悔。恐怕是下意识吧,那时她的手都会按着自己的下腹部。

  我想起她的遗书。她是怀着甚么样的心情写下那些话的?

  一想起浪冈准子,胃和胸口就热了起来。这股热气上下移动,有时好像会刺激我的泪腺。我咬住嘴唇强自忍耐。

  2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莎莉便从堆栈着的纸箱后面出来,喵了一声,伸了一个大懒腰,再打了个大呵欠给我看。

  我脱下丧服,正换上便服时,电话响起。我拿了无线子机,在床上坐下,接起电话:“喂。”

  “骏河先生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是我,练马署的加贺。”

  我心中升起一团黑雾,疲累的身体更加沉重了。

  “有甚么事?”我的声音变得很冷漠。

  “有两三件事想请教。我就在附近,可以过去打扰一下吗?”

  “这个有点……我家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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