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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查过户籍了吗?”

  “户籍上记载着我是家父家母的长女。”我说。

  老先生将照片还给下条小姐,沉吟着说:“这件事只能问晶子本人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你应该是晶子的女儿错不了,只是我不清楚你为甚么会被你的双亲收养。”他顿了顿,望着远方喃喃说道:“话说回来,晶子是何时有了身孕呢?”

  “鞠子今年十八岁,”下条小姐说:“所以距今大约二十年前,夫人是否曾经长期住院,而且是住在北海道的医院?”

  我明白下条小姐这么问的用意,她想证实高城晶子曾经提供卵子进行体外受精实验。

  老先生整个人靠上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气。

  “有的。”他说:“没错,刚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他们两人去了一趟北海道。”

  “两人?”下条小姐问。

  “嗯,康之和晶子。”

  “康之先生也一起去了?”

  “那当然,他们是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前往北海道,一定得夫妇一道过去。”

  我和下条小姐对看一眼。

  “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特地前往北海道?”

  下条小姐这么一问,老先生的脸色登时暗了下来,从他紧闭的嘴角不难看出应该有不少隐情。

  “请问当年发生了甚么事?您不说出来,事情是不会解决的。”下条小姐继续追问。

  老先生再次深深叹息之后开口了:

  “康之没办法有孩子,不,正确来说,是不能有孩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

  “他身子有病。”老先生抚着下巴说道:“一种不能有孩子的病,这一点我也有责任。”他不断眨着眼睛。

  “请问……”我抬眼望着老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那是甚么样的病?”

  他神情哀戚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举起削瘦的右手指向摆饰柜,“那张照片里的女子就是我妻子。”

  我有些意外,旋即点了点头说:“她好漂亮。”

  “她是英国人,父亲是教师,当年他们家住横滨,我常跑她家学英文而和她有了感情,虽然周遭的人反对,我还是和她结婚了。”老先生啜了一口茶。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康之先生的病有甚么关系,只是默默地听着,下条小姐似乎也不打算催促老先生。

  “我们结婚之后马上有了小孩,那就是康之。康之长得很健康,当时的我也刚从父亲手中接下出版社,满怀雄心壮志想扩展事业,那段时光万事美好,我唯一的不满足就是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先生咳了一声继续说:“之后康之长大成人,开始到我公司上班,并且和学生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那就是阿部晶子小姐?”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点了点头,“她的家世好、头脑好、人又能干,绝对配得上康之,我本来以为这下子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却在这时发生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看着照片说:“我妻子突然生病了,而且是怪病。”

  “怪病?”下条小姐问。

  “一开始是肢体动作变得很奇怪,手脚无法自主控制,接着身体急遽虚弱,提早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心脏机能也异常,检查发现她得了亨丁顿氏舞蹈症,这种病发作时手脚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像在跳舞,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

  【注:亨丁顿氏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罕见遗传疾病,是一种体染色体显性遗传所造成的脑部退化,病发时会无法控制四肢,像在手舞足蹈,因而得名。通常疾病发生初期以运动方面症状为主,但每个患者的病征差异很大。】

  “亨丁顿氏舞蹈症……,原来如此。”下条小姐频频点头。

  “我没听过这种病。”我说。

  “这种病在日本并不常见,但在美国和英国据说发病的高危险群多达十万人。”下条小姐说。

  “喔……”老先生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个病?”

  下条小姐表示自己是医学院的学生,老先生于是点了点头,“这种病听说源自南美吧?”

  “据说来自委内瑞拉的某村落。”下条小姐说。

  “病毒就是从那个村落蔓延开来的吗?”我问。

  “不是病毒啦,亨丁顿氏舞蹈症是一种典型的遗传疾病,不但遗传给下一代的机率相当大,发病机率也很大,就是这样快速蔓延开来的。我说的没错吧?”老先生看着下条小姐,下条小姐点点头。

  “所以是不治之症吗?”

  “现在治不治得好我不清楚,但是在当年……”

  “现在依然是不治之症。”下条小姐接口说:“不过前一阵子美国的研究人员已经找到了发病的基因,或许再过不久就有治疗方法了吧。”

  “希望赶快找到解决之道。”老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这个病的下场非常悲惨,除了肢体动作像跳舞,衰弱、痴呆、二次感染,最后只能等死。我妻子就是这样。”

  “可是……”我说:“既然是不治之症,为甚么遗传得病的子孙不减反增?”

  “这就是这种病可怕的地方。大部份患者年轻时并不会发病,直到四十多岁才突然出现症状,那时患者大多已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结婚生子了。”下条小姐说。

  “我和妻子也是这样。”老先生似乎非常遗憾,拳头在膝上一敲,“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当年如果我们对这个病的认识再多一点,只要听到家族亲戚之中有人得病,或许就不会结婚了。可是在当时根本没人知道这是甚么病,只晓得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我对这个病的认识都是在我妻子发病之后才学到的。”

  “这么说来,康之先生也……”我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但老先生已经明白我想说甚么。

  “妻子发病后,我当然有所觉悟,我们知道康之很可能也遗传了这个病。”

  “现在能够透过基因检测判断是否得病,但当年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下条小姐说。

  “我一想到我儿子那时候的沮丧与苦恼,心还是很痛。”老先生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沉痛的神情,他望着远方说:“得了这种病就好像被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康之一天比一天消沉,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我们担心他自杀,每隔一阵子就去敲敲他的门,幸好他都会响应,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忧郁又愤怒,情绪很复杂。”

  我心想这也怪不得他,没人能在得知死期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状况下依然平静地活着。

  “最后康之做出一个结论,他要求晶子和他离婚,他认为既然将来发生不幸的机率那么高,不该把晶子拖下水。”

  我点了点头。高城康之先生若真心爱着晶子小姐,势必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晶子坚持不离婚,她说做妻子的怎么能因为丈夫可能罹病而离婚,她不断鼓励康之,要康之别说丧气话,还说要与康之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下条小姐说。

  “她真的非常坚强。”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再次深深点头,“我相信她内心应该和康之同样绝望,只是为了鼓励康之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多亏了她,康之才能重新站起来勇敢面对死亡,但这时他们又得面对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高城家恐怕会断了后嗣。康之得了这种病,当然不能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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