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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像在《恶意》、《杀人之门》中,我们可以看见他探讨人对于他人的“恶意”、“怨憎”甚至“杀意”的极致,让人目眩神迷。而在以扭曲的日本教育现况为题材的《湖边凶杀案》中,则呈现了在现实压迫下,父母亲对于子女的“爱意”的异变,让人思考到底那是合理的牺牲?还是加诸在子女身上,另一种原罪的开始?而充满了辩证意味。而在《白夜行》与《嫌疑犯X的献身》中,更是不断地追问:“人到底能放弃自我、为他人牺牲到怎样的地步?”

  然而其实徒以“人性”来观察,只能概括东野圭吾小说的部份思考,我认为仍无法触及他的真正核心,也无法具体化他的价值思维。因为对于人性善恶,其实人类世界早已有了普遍性的法则,透过道德化的判断,我们对于善终究是赞扬的,对于恶终究是贬抑的。但在东野圭吾的世界中,似乎并不是如此,《白夜行》中种种“人间失格”式的牺牲,早已破坏了人性可以概括的界线;《湖边凶杀案》中的杀意,更有着匪夷所思的正当性,我们几乎可以说,近期东野圭吾的小说,往往弥漫着这些去道德化的价值观,然而读者却总是无法辩驳。

  或许我们应当更精确地说,东野圭吾其实并没有在他的小说中,对这些角色的善恶,强加刻板的价值观点,他似乎更倾向于将人性中的善恶互渐,那些千丝万缕的纠葛,都视为人的“本然”。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本质决定论者,他往往会透过曲折离奇的情节,呈现造成角色行为、动机产生背后厚实的生命经验,人会为善或为恶,并非先天决定,都一定有他“后天”的原因。

  而最有趣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东野圭吾向来被视为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佼佼者,然而他对角色心理或行为的推断,却背离了本格推理中那种高度理性逻辑的精神,而指向生命的偶然际遇、因生存而激发的本能,甚或是莫名的宿命。也因此,东野圭吾其实对于人的关怀,是有更高的高度,以及更宽广的层面的;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其实是一个全然以人为本位,作为创作出发点的推理小说家,他不甘于只作一个“思考机器”,而是要作一个文学的“思想者”。

  【注:美国推理小说家杰克·福翠尔(Jacques Futrelle)以天才教授凡杜森为主角的著名系列,因主角高度的理性思维而别名为“思考机器”。】

  所以当我们来看《单恋》这样一本小说时,我们才能了解,东野圭吾到底要探讨甚么?他透过日浦美月为代表的跨性别角色,直接挑战了读者对于“人”的认知,那是一个我们刻意忽略的世界,在那里,追究人性善恶已失去意义,道德也没有任何管辖的合法性,因为当人连自己的性别都无法确定,自我认同都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时,真正的问题是,该如何面对被完全否定的存在?

  Why "Woman" be?——标准的身体

  长期以来,我们对于性别的判断,来自于生理上的性征,由身体上的器官所构成的“生理性别”(sex),来建立我们对于自我性别的认同,也成为别人看待我们的方式。然而更多时候,对于我们自己性别所应展现的特质,无论是身体上或生活上的,都是遵循着社会中无形的二元对立规范,像是:男性/理性/强壮/阳刚;女性/感性/柔弱/阴柔,也因此爱欲的对象必然是对方。

  不仅如此,在社会的分工上,“男主外,女主内”是重要的法则,男性应专注于事业,是家长,而女性应专注于家庭,是西蒙波娃所说的“第二性”。而大多数的人就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一步步地走向这种“社会性别”(gender)所期待的样貌。

  然而在《单恋》中,日浦美月、佐伯香里、立石卓等人,就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性别”(psychological sexual)与“生理性别”有着极大的差异,于是产生了自我认同的危机,甚至想改变自己的生理性别。然而这个社会不可能给予他们选择的自由,他们若不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那么将会被社会视为“异常”,甚至被当成“怪物”。这点我们从书中对这类人用“性别认同障碍”这样的医学名词称呼,就可一窥究竟。

  为甚么被视为“障碍”?那当然是因为他们的状态,不能符合现代医学论述中那具“标准的”身体,也就是所谓的健康。然而这具标准的身体其实是“想象的”,并非实存的。但只要悖离这具标准身体的概念,不论身体或精神层面,都会被以“残缺”、“不完整”、“不健康”去定义。而且由于这具想象的标准身体,被建构成是先天性的;因此,就算是如美月这般其实是先天性别自觉者,或是如运动员末永睦美那样的例子,仍会被视为异常。

  金童剧团的《金童日月》小册子中,团长嵯峨写的“我们该背甚么颜色的书包?”一语道尽他们最大的悲哀,因为他们生而如此,所以必须在自由意志与社会接受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于是他们只能铤而走险,寻找同类而交换社会可以接受的性别身分,用名字去交换自由生存的条件,就算舍弃家人、朋友都在所不惜,只为真实地面对自己。

  所以在《单恋》这本小说中,一开始哲朗等人企图为美月脱罪,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重点,当美月已经将最不为人知的私密都坦露之后,她到底还在隐藏甚么?“她在守护甚么?”这才是真正的谜团关键。而读者也在跟随哲朗追索的过程中,一步步地进入了这个哀伤且艰苦的性别异境:为了生存,他们只好集体犯罪,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一个人曝光,以免整个族群全军覆没。透过东野圭吾不带任何道德批判眼光的书写,更客观地体现他们生存的艰苦,也让我们对于性别的认知,有了全新的视野。

  Who "I" am?——M、W或是∞

  我想对于哲朗、功辅这些“理想男人”来说,最失落的其实在于,当初他们曾爱恋的那个“女人”美月,如今却已经变身为男人,然而他们却无法遗忘青春岁月时,在美月身上及心理,所清楚意识到的女性成份;而“BLOO”的老板相川冬纪,也透过照片大胆推测,美月应同时具有男人心与女人心。

  也就是说,美月既是W(woman)也是M(man),同时拥有双重性别的身分,只不过因为她的男性自觉被压抑了,因此她只意识到要争取这方向的认同自由,却没有真正地完全正视自己的内在,她和哲朗其实一样,只是尽力去隐藏某一部份,而陷入了同样的“目盲”。但或许因为她总认为男人跟女人其实是南极与北极,有着对立的鸿沟,所以从来不曾察觉。

  然而相川冬纪的譬喻,可能才更接近深藏于人内在的性别结构,那是一种有如梅比乌斯环“∞”的状态,两者是相连的,有如M与W的上下迭合,人的灵魂同时具有男性与女性,而唯有真正的认知到此,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人到底是甚么?或许人性上可以有价值判断,但人的先天本质,又如何能够黑白分明?东野圭吾其实在《单恋》中不断地在追问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无法意识到性别真正的本质,我们的爱是否永远只可能是一种单恋——单一性别对象的恋爱?只能爱上对方灵魂中的男性或女性,而永远都无法是完满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不仅因为人的复杂,更因为人总是在隐藏及变化,但我想只要东野圭吾持续创作的一天,身为“思想者”的他,就会继续探问这个问题,而我们也会继续思考“人”是甚么这个永恒的命题。

  本文作者介绍

  陈国伟,笔名游唱,新世代小说家、推理评论家,现为国立中兴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助理教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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