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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15

  堂下看审的百姓一阵哗然,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大堂上的女子,议论鼎沸,狄公也咨嗟不已

  “肃静!肃静!”狄公连连敲着惊堂木。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竖直耳朵,伸长脖颈静听狄公问话。

  “原来是顾夫人。你丈夫来衙门申报你失踪了,如今又蓦地出现,难怪众人诧异。你且将十四日与令胞弟曹文在官道口分手后的际遇细说一遍。”

  曹英两颊绯红,犹豫了半晌,便开了口。

  “那一日与兄弟在官道口分手后,正遇上县衙里的范二爷和他的仆从。他的田庄与我娘家是近邻,故旧时相识。范二爷说他也是回城里来,正可陪我一阵。奴家怕那小菩提寺有鬼,一时糊涂贸然答允。

  “行到范二爷田庄前,他支开仆从去与佃户裴九催帐,将奴家骗至一栋茅屋内,百般轻薄,又许愿将奴家带去登州。奴家不从,他便恣暴,奴家力弱,终被这禽兽玷污了。奴家哭得死去活来,他则用刀威逼我与他同宿田庄。奴家无奈,只得佯应了,只等半夜他睡熟时乘机逃脱。

  “半夜,范仲他刚睡着,奴家偷偷爬起正想下床来,忽见窗口跳入一个黑影,朝床前扑来。奴家惊恐万分,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一声惨叫,范仲的脖颈被剁断了下来,鲜血溅了奴家一面。那黑影冲我叱道:‘你这反复无常不要脸的小淫妇,也吃我一刀,解我心头之恨。’奴家吓得缩起了脖根,又听得‘咔嚓’一声只觉脖根一阵冰凉,便不省人事了。

  “奴家醒来时,已躺在一辆木轮车上,旁边躺着范仲的尸身,我们两个满身是血。夜风吹来,阴森凄凉,奴家只疑心是到了阴曹地界。正胡思乱想间,那木轮车猛的一侧,奴家与范仲的尸身被翻倒在地上。那凶汉用树枝乱叶将我们复盖了,便悄悄离去。

  “等那凶汉走远了,我挣扎着爬起,见是一处桑树林,四面全无人迹。一摸脖根,撕裂般疼痛,但头颅尚可转动,乃知只伤了点皮血,没断性命。正待寻路口去,远远见一和尚摇摆走来,奴家躲闪不及,那和尚眼尖,过来一把揪住我,龇笑道:‘你这蹄子荒郊半夜袒胸露乳的,可是专等着我来。’奴家大声呼救,那和尚一手捂了我嘴正欲施暴,忽听得桑树后问出一条汉子,叱道:‘大胆贼秃,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和尚一听,疑是鬼神追随,吓得兀然颓倒,身子抽动了几下,便昏死过去。”

  狄公连连点头,吩咐递上茶水与曹英。曹英推过。

  “曹英小姐,来人可是卜凯?”狄公忍不住插上话头。

  “来人正是卜凯先生。老爷,恕奴家妄言,卜凯先生端的是个正人君子。他非但不欺侮于我,而且护送我出了桑林,他见奴家内衣单薄,便剥下那和尚袈裟来与我披了,又说和尚心口冰冷,恐是死了,遂亲手埋了那两具死尸,问长问短,百般宽慰。

  “他说单身女子半夜行路不便,便领我去了荷香行院。亲手交纳鸨母十两银子,要她替我买办饰物,梳妆穿扮,佯称是他纳的小,只等风波平静,再将我领出送回夫家。如今听说衙门布告要捉拿卜凯,道他犯了王法。依奴家看来,卜先生不象是犯法的歹人,倒有点是做官人的气象。奴家这里句句是实,望老爷看了奴家薄面,详察就里,千万莫冤屈了无辜。”

  狄公听罢曹英这一番叙述,果然句句中款,条条落实,料来不是胡编虚供。乃判曹英放归夫家,着顾孟平当堂领回。曹英又叩头再三谢恩,——顾孟平肚中怨忿,又不敢拂逆狄公意旨,只得自认晦气,上堂来谢恩将曹英领回不提。

  ◎16

  退堂后狄公独自一个坐在书斋中啜茶,肚中不免又转思起那宗黄金走私案子来。显然,这里蓬莱县潜藏着一个走私团伙,而卜凯可能便是首魁——他是理财的圣手,于这腌臜营生,不是首魁也是要犯——罪犯们将黄金偷偷从海外运进,瞒过边关,再偷运到各州道去散售,谋获巨利。他们的手法或许正是将黄金铸成细条嵌入禅杖的长柄里,偷带上岸——边关的守卒对和尚的法器从来不多盘查,故正好做此手脚。

  想到此,狄公传命乔泰、马荣分别去霓虹桥下顾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后殿神龛将两处的禅杖全数取回衙门细查。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又思索起王县令被暗害一案——谋害王县令的动机至今不明,偷放毒药的漆匠究竟受何人指派?他的书札信函为何到了京师竟不翼而飞?而这里他的宅邸又不留下片宇只语,那册侥幸发现的簿册,除了卜凯,也没人可能参破。

  狄公反复猜掇,忽然想到会不会王县令遇害与眼下的黄金走私有关联?或许是王县令勘破了他们的阴谋,记录下他们的罪迹,故招惹忌恨,以至被暗算身死。

  白云寺的慧本极可能卷入这椿罪行,铜怫龛的石梁前倘稍一不慎,自己岂不同样步了王县令后尘?又有谁会疑心这中间藏匿有罪恶的阴谋。这阴谋与毒死王县令的阴谋有一点神合——让你自己去死,杀人者洗净了手,站干岸儿冷觑——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还会有谁?顾孟平也可疑,金昌是走私黄金的重犯,那条夹带禅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经营的,他难道是真的一点不知情?——这时他忽的记忆起叶守本禀告海上可疑的迹象来,心中似乎又明亮不少——倘顾孟平果是参与犯罪,那个曹鹤仙也必然牵入。他一个宿学老儒,一向崇孔孟排佛老,却非要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而虔诚礼佛的残瘸老人,岂不可疑?想着想着困倦已极,不禁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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